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我聳了聳肩。我心裡明白,被錄取的是第三名。只因為她是半個美國姑娘。她那亞洲的一半不明顯,稍一偽裝可以成個很亂真的純白人。

  我知道了!醫生說,紅而亮的大臉蛋上升到顴骨上。你太漂亮了,我不敢雇用你!他借著恭維吃我豆腐,也賴掉了種族歧視的嫌疑。

  其實沒什麼,我們唐人街長大的孩子,在這樣的事上看不開,就不要活了。

  我把彼得叫到醫生面前。給他們介紹:這位是唐納德醫生,這位呢,醫學院優等生彼得·寇恩。彼得那只鋼琴師的細長手指被唐納德醫生粉紅色、又寬又厚的手包住。粉紅色大胖手看起來就溫暖、可靠。彼得說他把醫學院的成績單帶到中國來了。

  唐納德問彼得是否介意到他的診所去塗塗紅藥水紫藥水——他非常抱歉,只能讓優等生屈才幹這個。週末會需要他做夜間值班的醫生,給為妓女爭風吃醋、打得皮開肉綻的水兵縫縫針之類。唐納德醫生心裡想得很美,這個誰也不要的醫學院優等生到他這裡,出賣的是廉價體力加腦力。

  我還想把彼得再推銷得好些,他已經滿口答應了唐納德。他在唐納德身後向我飛了個吻。雖然事情進行得十分迅速,彼得已經把那份即將得到的醫助工資加減乘除了一遍;它比他教四個鋼琴學生要掙得多。多十塊錢。這樣他就可以租一套帶浴室的小公寓,一間給父母住,弟、妹和他在客廳兼飯廳打地鋪。他微笑著聽唐納德醫生講解著上下班制度,以及如何對待偶然求醫的日本傷兵,但他巨大的黑眼睛看到的根本不是唐納德醫生,而是從零開始的好生活。

  從唐納德醫生身邊走開,彼得到酒吧取了兩杯檸檬蘇打。一杯遞給我。兩杯淡青冒泡的飲料裡冰塊叮噹作響,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惡習,連白喝的酒也不碰。

  怎樣謝你才好?他高興得神魂顛倒。

  別謝我,愛我。我說。

  當然。他喝了一大口蘇打。

  我心裡突然亂糟糟的:他突如其來的好運氣似乎減輕了一點我的重要性。沒錯,從那個排泄都避不開人的大宿舍搬出來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新生活會不會讓他從我身上分心?他是個敏感細緻的人,馬上就低下頭來看我的神色。

  他問我是不是哪裡不好。

  我說好得不能再好了。這是實情,只要他好,我還能不好?

  他說那就好。但他沒有完全信服。

  其實你該謝的人還有世海。我指指遠處:世海跟幾個同齡人正嚴肅地討論著什麼。溫先生、溫太太的票子顯然被他們的兒子自作主張贈給了我們。世海有一次對我說,他的父母既不懂音樂也不愛音樂,就是死逼他彈琴,死逼他比賽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父母吵架的時候母親才說實話:「叫阿海個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釘了好啦?天天敲得我腦子疼!」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邊,少年們一哄而散。他們是今天餐會上最嚴肅緊張的面孔;他們忙的是重大事物,成年人們卻百無聊賴,美酒美食加有口無心的美言。

  世海,謝謝你。我說,伸手拉著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國診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世海說:那你不教我鋼琴了?他呆鈍的眼睛流露出不舍。

  彼得說:怎麼會不教?只不過要改變授課時間。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為只有中國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持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給自己留後手。沒辦法,他不能不保險上加保險,能掙的錢他都掙,趁著機會就在身邊。

  世海的同學在一邊向他打手勢。世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眼皮也不鬆弛了,迅速朝門口看去。幾個日本軍人走到了門口。

  彼得說:你看星期六下午三點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點開始上班。他看著自己的手錶,上面有日曆、星期。彼得告訴我他們離開奧地利時納粹連手錶都不放過,現在他們全家只有一塊表,誰出門誰戴。三點鐘合適嗎?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合適的。世海把臉轉向了彼得,注意力卻仍留在門口。美僑學校的女教務主任在和幾個日本軍人交談,大概謝謝他們光臨,但也謝謝他們立刻止步。雙方都是多禮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也給這節外生枝的場面弄岔了神。

  彼得的背對著門口,他對正在上漲的緊張空氣絲毫沒有察覺。

  我低下頭,看見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動不動。抬起眼睛,又看見所有被擎在手裡的香檳、葡萄酒、蘇打水也一動不動。連啤酒、香檳的泡沫都不敢亂冒。

  四個日本軍人跨了進來。

  假如星期六不合適,星期日下午兩點,怎麼樣?彼得認真之極的眼睛只看見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說話的人。

  世海點點頭,穿白色和棕色三接頭皮鞋的腳開始往旁邊移動。

  我在想,這些日本人來這裡幹嗎,我們這裡的紅男綠女誰都不像惹了他們的人啊。

  世海的目光頻頻向兩個日本人掃視。我發現剛才跟他一塊兒的幾個小男子漢全不見了。他們闖了禍,還是正打算闖禍,把這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給招來了?

  日本人通過一個翻譯說,他們得到可靠情報,這個學校裡有反日分子,並且利用今天的音樂會進行反日宣傳。現在他們的連隊已經封鎖了這個學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請不要連累善良的和平主義者們,請自己站出來吧。

  美國人開始受不了了。請日本軍人立刻滾出去,這裡是美僑的領地,美僑好不容易開個音樂會樂呵樂呵,他們還要編藉口來煞風景。

  美國式大嗓門像美國牛排一樣,這時特別解氣。

  打頭的日本軍曹說:好,沒人站出來。我們就只好搜查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從禮拜堂的鐘樓上押出幾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就是先前滿臉事關重大的那幫小男子漢。

  他們的家長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來,質問日本兵是否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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