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別忘了:合適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鐘點卡,又要邊幹活兒邊做白日夢),所以我整天陪著彼得給他的學生們上課。

  他那個五歲的學生剛剛起步,彼得一個示範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樣認真。語氣也同樣一絲不苟:「Once again,please。」

  我總是把椅子搬到一個能看見他側影的角度。我喜歡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時候看他的側影。他一認真起來就把我完全忘了,這正是他最好看的時候。他的精神全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樣子有點狠狠的。你可以看出他會有神經質的時候。他的溫良不是無條件的。

  他會說:還是不對,親愛的。

  他批評人的時候總要加上個「親愛的」。而在誇獎人時語言樸素。或許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批評他。要麼就是他的鋼琴老師。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兒,要完成父母一個又一個教育規劃。對音樂、騎馬、網球的好惡在他出生前就被決定了。他的「不喜歡」已經預先被否決了。不喜歡?沒關係,誰都一樣,都從不喜歡開始。有益於你的東西都不好受,當然你不喜歡。猶太孩子首先得習慣不好受的事物。

  我看著彼得的側影。厚厚的卷髮壓著他高大的額頭。所有的長輩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課好不夠好,還要樣樣都壓過你的亞利安種同學。他們的國家,他們是主流,要躋身主流,你只能比他們的修養更好,檔次更高。因為你起點不同,你是從一個被他們看得很低很低的起點走出來的,你只能走得比他們高。

  我的母親是唐人街長大的,她要她的孩子我殺出唐人街去,就用戒尺把我釘在琴凳和舞蹈把杆上。她寧可吃隔年的鹹魚,也要省出錢,把她的女兒武裝到牙齒,從唐人街殺出一條血路。她終於把我對一切高雅事物的胃口敗盡。

  彼得的母親不用戒尺,用淡漠陰沉、帶有先知性的語調對他說:你沒有選擇,親愛的!

  每個成年的猶太人都有資格做孩子們的先知。幾千年來降臨在他們種族的苦難太多太多。沒有選擇,必須有備無患。必須做事留後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課選學最賺錢的學科:醫學、法律、金融、科學;萬一不行,第二手準備頂上去:音樂、體育、藝術。

  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氣也喘不過來,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為一個孩子活著;他是作為父母的志氣、希望活著。幸虧他母親的先見之明——眼下醫學學歷這張牌打不出去,他還有的是牌可以打。

  彼得教學一分鐘不超時,到時候就從忘我境界中一躍而出。有時菲利浦的兒子想和他搭訕幾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掙陪人閒聊的錢。

  我們從他學生家出來後會漫無目的地閒逛一陣。我會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廂去吃點心,黃浦江上坐乘涼輪渡(對了,我和彼得戀愛在早春,關係穩定後,夏天就來了),或者去墨海書局、商務印書館去看不要錢的書。彼得讀過所有的經典文學著作,但對哪一部都談不上酷愛。

  你看,我還是沒有讓傑克布出場。人老了,對過去的事情記得比當下的清楚。清楚多了。過去的事情再不好,談起來都味道不錯。

  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個世紀。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時的樣子。昨天你走了以後,我又仔細想了一下,覺得講述得不夠好。

  我必須回過頭把菲利浦的家介紹一下。菲利浦祖籍是福建人,曾祖父跑國際單幫跑闊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家具和擺設,而住不下人。家具、擺設堆砌得能讓你的視覺窒息。南洋、西洋、東洋的東西雜陳一處,隨時隨地都有個影子般靜默的女傭在縫隙裡移動,為家具和擺設上無數的洞眼、雕刻、花紋擦灰,打核桃油。

  菲利浦的太太有十多個用人要指揮,很少露面。菲利浦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我爸爸的學生,在我這個故事裡沒他角色。我要說的是跟彼得學琴的小兒子。他叫溫世海,十六歲,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沒什麼特別,但有一雙特別的眼睛。這雙眼睛上下眼皮都已鬆弛,讓你想到他要麼有嗜睡症,要麼徹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溫家人都這麼叫他。從這一點看,我認定他沒架子,不讓人非得叫他「二少爺」。溫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紀似的,十分呆鈍。闊也能把人闊乏了。只有一些瞬間,當他說起日本兵占了他朋友們的足球場,在那裡練兵,或者,日本兵把幾個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橋頭大廈(當時日本憲兵的監獄),要當抗日分子槍斃——這些個瞬間,他就有了另一雙眼睛,眼神是亢奮的,渴望走出常規,渴望奇跡。

  當今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能幹什麼?還是讓父母伺候吃穿的大寶寶。最多頂一頂嘴,但不會有宏大的謀反企圖。那時十六歲的男孩子,已經幹得出許多大事,比如在日本軍征的糧食裡撒六六粉,從百老匯大樓頂層撒反日傳單。溫世海就是在一個乖兒子的偽裝下,夜夜忙著抗日的小男子漢。

  他每次在鋼琴課結束時,都想和我們聊聊。他不能和他的父親、母親聊,他們太沒骨氣了,早就在殖民者的勢力夾縫裡活得舒舒服服。他從我的一兩句對日本羅圈腿的打趣中看到希望,想把我的攻擊性語言好好利用一下,提升一番格調,變成抗日的積極力量。可我就那麼點激情,那一刻全用在戀愛上。

  你們到我們學校來參加音樂會吧,他在門口給了我兩張票。他上的是一所美僑學校,聚集了不多的中國富豪或名流的子女。我們的音樂會很靈的,兩個女高音都灌過唱片!請一定賞光!

  這一刻世海的兩隻眼睛一點也不呆鈍,我和彼得就是他走出平庸的嚮導似的。

  彼得熱切地看著我。希望我答應帶他去這個音樂會。

  音樂會規模不大,在學校的禮拜堂裡舉行。彼得看見一對對珠光寶氣的男女擁著一個個如花似錦的少年,便輕聲向世海打聽,那些男女是什麼名流。

  禮拜堂的門廳寬闊,擺出長條桌,上面陳列出冷餐。門廳的一頭,搭起一個酒吧。上海的各國美肴這裡都有。歐洲一片戰火,可是它的葡萄酒、香檳照樣整船運來。一九四〇年的六月,上海的猶太難民正抱怨天亮之前走路常常被屍體絆倒,抱怨只生孩子而不喂孩子的中國父母,把孩子的小屍首到處亂扔。這些抱怨者該到這裡來換換眼界。藏汙納垢、蒼蠅如雲的上海包藏著這樣一個精緻高雅的上海,這兩個上海似乎從來不碰頭。

  學生家長裡有一個美國醫生,他在百老匯大廈附近開了一個私人診所。他正好在我前面取冷餐,大聲地談論上海當地供應的生理鹽水和葡萄糖不夠乾淨。美國人嫌惡黑人和中國人嗓門大,而這位美國醫生的嗓門又讓他周圍的幾個英國人皺眉撇嘴。

  我笑著問他,能否把他手裡的公用銀夾子放回去,因為我需要用它取兩片弗吉尼亞火腿。

  他的大紅臉蛋更加紅了,對我誠心誠意道了一聲抱歉,我說沒什麼,我去過您的診所呢。

  噢?

  是的。我去那裡申請過口錄打字員的職位(我打字飛快,比彈鋼琴出錯還少)。

  真的?

  我的打字考分第一。您當時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是什麼時候?

  去年秋天(那時候我正在為離家出走做準備)。

  後來呢?我為什麼沒有錄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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