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我叫了一部黃包車,跟他擠在車座上。車先送他去外白渡橋,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戒嚴了。然後車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間。這樣就免了彼得掏車錢。可我到達自己亭子間樓下,車夫告訴我彼得偷偷地把倆人的車錢全付了。他已經開始預支我隨口許諾的那些工作的工錢了。

  這時我猛地想到,我無法兌現我的諾言。蕩外灘蕩得倆人忘了人間煙火,最後該交換住址電話時交換的是長長的一個注視。那麼急需工作和工錢的猶太小夥子應該現實一些啊!而正是他對現實的短暫疏忽令我感動。什麼都擋不住戀愛,饑餓、前途渺茫都擋不住。

  所以,你看,我那時把跟彼得的戀愛看得那麼重。對於我們那個年紀的男女,可以沒有麵包但不能沒有戀愛。我們對於荷馬、莎士比亞、海涅、普希金、拜倫、雪萊,以及貝多芬、勃拉姆斯、門德爾松、舒伯特的解讀其實始終留著一些亂碼,要到一次真正的戀愛爆發,才能最後將它們解密。這就是二十歲的我。

  我並不著急,因為我相信彼得能夠在莫裡埃餐廳找到我(就是我們相遇的那家法國餐廳)。

  每天下午五點,我去莫裡埃餐廳上班,穿著老闆指定的黑旗袍。從側面看,旗袍開衩是一個完整的「7」,幾乎裂到我三角內褲的底邊。黑絲絨上攀爬著龍和鳳,以及祥瑞雲朵。

  我每天晚上一面彈琴一面等待彼得。等到第六個晚上,等來了我父親。他是一個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圖書館躲清靜,讀書讀得忘了午飯,五點半就餓得頭暈眼花,跨進圖書館外面第一家看上去乾淨的餐館。

  他被引往一個火車座餐桌。他一進來我就認出他了。

  我四下張望不僅是由於無聊,也因為我在等待彼得。在剛剛開始的戀愛中,戀人們的自尊非常嬌弱,生怕自己過分主動,前一次約會流露過多而嚇著對方。六十年前,坐在一個叫做「莫裡埃」餐廳把琴彈得油腔滑調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我在外灘一定流露過分了,傻話說多了。可是我多麼不甘心做個輕浮的年輕女郎讓彼得·寇恩記住或忘掉。其實我掉進了那種男女遊戲的圈套:因為想證實自己沒有被輕視而對於彼得更加死心眼兒,或者為了扳回自己尊嚴的得分而更執著地要等到他。彼得那麼需要我要給他介紹的工作,他怎麼會不出現?他要養活一家五口,看在這份工錢的份上他也會利用一下我的癡情來把工作拿到手。我寧可給他利用,我顧不上那麼多。彼得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這懸疑在我心理上迅速形成壓力,壓力迅速上升。我搞不清自己更愛彼得還是更愛自己那被輕賤的尊嚴。

  好,這就是我父親在角落餐桌坐下時的我。他來得可真是時候,我正有氣沒處撒。假如不是他那個俗媚的、跟狗都發嗲的小夫人把好好一個家弄得俗不可耐,我會落到這地步,到假模假式的法國餐廳來當女琴手?若不到這裡來我怎麼會遇到彼得,讓他付了我的黃包車錢一去不回頭?我一晚上的柔情詩意就值那點車錢?

  我父親桌上的蠟燭亮了。他居然不轉過臉來看看,誰把《獻給艾莉絲》彈得心急火燎,毫無真誠。他什麼都不關注,什麼都沒給他看到眼裡。他的漠視真徹底啊,朝我轉了一下臉都沒認出我。小夫人凱瑟琳雞零狗碎、嘮嘮叨叨的幸福讓他偶爾氣悶,來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到這種地方來發發呆,對天下每天爆發的大災難回回神。我是到後來才知道,他那一陣在打一個大主意,想獨自去內地。因為他的小夫人絕不離開上海,他準備給她留一筆錢就悄悄離開。他將會把聯繫方式也留給她,假如她有興趣,可以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路線到內地和他相聚。

  假如彼得這時來了,我會把他介紹給父親:喏,這是彼得·寇恩,我離家後的第一個「Date」。(注:幽會人或豔遇對象。)

  父親在我搬出去的第二個禮拜找到了我。他找到霞飛路560弄來了。是閨中女友把我的地址賣出去的。那天我在外面吃了一碗攤子上的熏魚面,又到弄堂口去拿早晨忘在那裡的大號熱水瓶。就在我提著一瓶熱水走進弄堂時,父親從一個剝毛豆剝蝦仁的廚房竹凳上站起來,「布克兄弟」牌的風衣被風掀起,活脫脫一個瀟灑倜儻的便衣。

  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得房東不忍心了,請他進去等,遭他謝絕後,讓娘姨端出這個竹凳。好在天不太冷,白天一直有個黏糊糊的太陽。沒有那個小夫人,我和他是另一種父女關係,非常非常坦誠,也非常地相依為命。

  我拎著熱水瓶,他敞著風衣,相對而立,刹那間看到的,就是我們形影相弔的父女關係。誰也幫不了我們。再堅強再灑脫,在別人的國家成活下來,都是創傷累累。凱瑟琳是不會懂得這些創傷的,做了亡國奴也不會懂。

  他說妹妹你吃飯了嗎?

  我知道他一定沒吃,所以我回答說:沒有啊。

  他高興地說那麼一塊兒吃飯去吧。我們去國際飯店,還是梅龍鎮?他知道我們已經和解了。

  父親是客家人,除了客家菜他對所有菜都是門外漢,上海菜只知道個梅龍鎮。

  從那晚之後,父親有空就來和我吃一頓晚飯。有時把我的坤包拿過去,問一聲:可以嗎?我不做聲,他便打開包,往裡面放幾張鈔票。如果我說「No,」他會尊重我的獨立自主,把包還給我。每次收了他的錢,我都覺得窩囊,會好一陣不理他,他也會有種不好的感覺,他的小夫人以為我真的硬碰硬獨立自主了,而父親卻一直在我這份獨立偷偷摻假。

  該是大批客人進餐的時間了,父親轉過身,四下望,看看自己周圍怎麼一下子如此熱鬧。如此的鋼琴聲大作。這琴聲耳熟啊。等一等,那過分嫺熟又總差那麼一點力度的彈奏還能有誰?父親站起來,往我這邊看。一群美國水兵抽煙是鏈接式的,餐館被他們抽得茫茫陰霾,所有人都讓微辣的空氣弄得微含淚水。所以我父親更加不敢認黑絲絨旗袍上端的側影。更不敢認,黑絲絨開了條「7」形縫隙,露出一整條腿的側面。

  我彈著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自己給自己翻譜。我知道父親走過來了。

  等我彈完,父親「劈裡啪啦」地鼓起掌來。旁邊的人樂得有人帶頭起哄,便跟著喊了幾聲:「Bravo!」我爸爸剛才喝了兩杯葡萄酒,偽裝滿不在乎、豪爽率性裝得更逼真。他站立起來,巴掌拍得震耳,抵上小型拉拉隊。

  我借著下臺找水喝走到他身邊。他的所有不滿都可以用相反的形式發洩。

  我說我找到這個工作才一個星期。怎麼樣,我的獨立宣言特醒目吧?我的腳踢了踢旗袍前襟。美國水兵們個個在瞬間飽了眼福。

  我去你的亭子間找了你好幾次。父親不理會我的挑釁。你每天夜裡都回家很晚。身體吃得消嗎?

  謝謝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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