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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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收到一筆錢。在美國投資的一點股票——你伯父十年前幫我做的投資——賣掉了,賺得不錯。 你看我父親多可憐:他想給我一些錢,讓我的大腿好自為之,別去餵養各國水手、大兵們的下作眼睛。但他怕直接說會刺傷我,就這樣撒謊,繞彎地哄我接受他的錢。我知道他在美國從來沒有一分錢富裕,供他去投資股票。他始終是個窮學生,只有別無選擇地做學生才能拿到一筆養家糊口的錢。他是到了中國才過上好日子的。每個伯父都掏出點錢,為他們最小的弟弟在上海買下一幢房。怎麼可以沒有自己的房子呢?伯父們鄙夷地否決了父親意見。從祖父開始,他們有點錢就買房置地,誤認為這樣買就能把人家的國土買成自己的。他們不知道,就憑他們的黃面孔,有多少地契都是寄居客。他們也想通過為弟弟買房把一隻腳插在上海,可是這房所基於的國土已淪喪給日本人了。 半法國老闆對我打著冷峻的手勢,要我馬上把屁股挪回琴凳上去,父親看見了,那客家人的大眼就像點了撚兒的炮仗,嗞嗞冒火星。我趕緊向老闆揚手一笑。 父親說:這筆賣股票的錢凱瑟琳不知道。 我才不在意她呢!我用英文對父親說。假如不是我顧及大體,不想讓半法國鬼子、美國鬼子、德國鬼子、日本鬼子、種種的鬼子們看笑話,我拉開陣勢和父親爭吵。在別人的國土上長大的人常用這一點給自己提精神鼓勁:絕不讓鬼佬們看笑話。 父親說假如我不好意思跟老闆辭職的話,由他去說。這是他在逼我。老闆就在一米以外,父親只要一句話就可以砸了我貌似獨立自主的飯碗。 求求你,爸爸。我用中文說。我爸爸不止一次說過,他更喜歡說中文的我,那個我帶著我故去的母親最初教我的中文口吻,那種大人跟孩子說話特有娃娃腔。後來我學了英文,不管怎樣,背後都有了一個說英文的龐大主流社會,人就變得老三老四。而講一口娃娃腔中文的我,讓父親覺得一個不可視的私密空間,那裡面只有母親、他、我。 為什麼?父親問。 因為我必須在這裡彈琴。 你沒有回答爸爸為什麼呀。父親個子大,是客家人裡少有的大個頭。但他這時跟我說話是用不著佝身歪頭,仿佛哄勸的對象十分弱小。他把身體擺出這個角度完全出於習慣。正如他和我最親的時候,就稱自己為「爸爸」,「你沒有回答爸爸呀」,『你聽爸爸說」,「不是爸爸批評你」。 我必須在這裡工作。因為我必須等一個人。我一吐為快地告訴父親。 父親問:等誰? 我說:等一個在這裡遇到的人。 父親明白了。什麼肉麻的浪漫故事,居然也發生在他女兒身上。他本來還有一句訓誡,但想到自己在這方面也不是什麼好榜樣,就不說了,慢慢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鋼琴前面,憑記憶彈了一支中國的滬劇小調,居然沒惹惱誰。大概也沒誰在聽。一邊彈我一邊看父親跟人吵架。他上前臺來和我談話時,侍應生以為客人走了,就把桌子給了四個日本人。父親本來要和我吵的那一大架現在和別人吵去了。四個日本人見父親對那侍應生(大概是個法國留學生)張牙舞爪,把會說的所有法語都拿了出來,趕緊嫌惡地離開了莫裡埃餐館。老闆走過去,馬上就站在了父親的一邊,對侍應生伸出一個瘦手指,指著廚房的方向。等我再轉過頭的時候,老闆陪坐在父親對面,隔著一瓶白葡萄酒。老闆知道父親這種人大有培養前途,可培養成為他的老主顧。 父親等到我十一點下班,才和我續上四小時前中斷的對話。中間他到酒吧臺上用了一次電話,向他的小夫人告假。 剛才我們斷在哪裡?對了,斷在他瞠目結舌的一刻。他聽我說我在此地廉恥也不要,露著大腿彈琴是為了等一個不知去向的男人。 餐館還有幾個客人不聲不響地坐著,希望醒了酒好開路。我和父親走出餐館,在門口,他說:你等了他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 父親說:你算了吧。 我現在有資格評論你的私人生活了嗎?我裝成很經打擊很經傷害的樣,笑嘻嘻地說: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 過去我反對他娶那個小女人,他說等你懂得這種感情的時候,再來評論我的私人生活。 他問我等的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說這很難說。我聳聳肩。看好萊塢電影看壞了,學到一系列程式化形體語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現在微笑著的傷感。好萊塢流行的表情有那麼幾種尤其典型:微笑著殘忍、調侃著抒情、爭執著浪漫等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親哼哼著說。連他在哪裡做事,做什麼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說。 父親不做聲。他在某些方面跟我開洗衣坊的親戚們差不多,假如我的某個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鋪或雜貨鋪的男孩兒來往過密,我的伯母們會說:找了那麼個窮鬼! 只要父親再逼問我一句,我就告訴他,我找了個窮鬼,並且是個無國籍寄居此地的窮鬼。 父親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著,什麼也沒再問。他叫了輛黃包車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館門口等他的司機開車來接他。他在此留了心眼:假如司機看見我,小夫人就會知道我沒出息到了做餐館琴手的地步,也會知道他和他女兒在外面接頭。我也不願那小女人知道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親在黃包車走出去十多米還跟在車後,滿臉自責:他不能在這樣混亂兇險的大上海把女兒護送到家。何況是個正在飽嘗戀愛苦澀的女兒。 就在那一瞬,一個可怕的念頭向他襲來。他突然停住了,一隻手緊拉住車幫:他是不是猶太難民? 我差不多能看到他下面那句話:我真是白養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歲的豆蔻年華去和一個沒錢沒國沒家的難民廝混,何必要花那麼多錢培養你跳芭蕾、彈鋼琴、騎馬?何必揮舞戒尺左一聲「為你好」右一聲「為你好」地做你的死敵?…… 為了他這一夜能睡個好覺,我說: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你要諒解我的拖遝。到現在,你想聽的人物還沒有出場。不過你應該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實際上全都緊密相關。 接下去的一個月,始終沒等來彼得。我給自己大限,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另一個男人,開始新的羅曼史。新的羅曼史是否進行得下去並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負心,還是他遭遇不測,對於他的記憶讓我好痛。 你還年輕,肯定記得自己犯過這種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裡完美無缺。尤其對二十歲的年輕女人,缺席的戀人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俊氣,離那種搭幫過日子的未來越來越遠。彼得在現實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裡就無懈可擊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像,等我真的再見到他,覺得他其實並不那麼漂亮。當然,猶太大營房那場傳染病,也要對他的愁苦模樣和緊張神色負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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