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就像現在一樣,你去上海的幾家名餐館名酒吧,常常看見的就是那幾幫人。

  我們在十一點十分走出餐館。他兩手插在褲兜裡,微微縮著脖子。才當幾個月的難民,就有了難民的倉皇寒酸的姿態。可以想見我祖父他們走到舊金山金融街(注:舊金山的金融街和唐人街幾乎相連)的樣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對我講起他的家庭。

  我們走在法國梧桐的影子裡。十二月初的樹葉落了不少,剩下的幹縮了,卷起邊,風從樹裡過去,發出紙張的聲響。我一邊聽一邊想像那個維也納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幾個合夥人創辦了一家私人銀行,做得勤勉之極,放在一九九〇年代的中國,就是個優秀企業家。經理太太和其他猶太妻子一樣,相夫教子,任勞任怨,理財方面無師自通。家裡沒有任何事情不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包括這次逃離奧地利。母親和父親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幹了起來,把房產出手,銀行兌現,向十多個國家申請移民簽證(不久是三十多個國家,一年後是五十多個國家),而要去的所有國家都拒絕了他們的移民申請。美國的領事對他們說,不服的話,歡迎他們半年後再次申請。

  美國也是個排擠歧視猶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嗎?!彼得停下講述,朝我睜圓巨大的黑眼睛,討公道地攤著兩隻蒼白的巴掌。美國給猶太人的簽證定額並不因為納粹的迫害而增加。

  我心想,我表哥一次去猶太人住的豪華社區送洗乾淨的衣服,回來時腦瓜讓猶太男孩兒們開了瓢。同一個表哥,有一次和幾個唐人街的男孩兒開了一個黑人小夥子的瓢。美國是個好地方,各種人都能找著歧視的對象,形成一個歧視的大環鏈。

  彼得接著往下講。

  彼得的母親可沒閑著,在丈夫被五十多個國家的領事館拒簽之後,她找到了一個地址。中國總領事館的地址。不少猶太人開始傳遞這個地址,說是那裡可以簽發去中國上海的簽證。母親告訴全家,中國領事館裡有個何總領事,所有在總領事館門口大排長龍的猶太人都是等何先生開恩的。何先生一開恩可以讓全家到中國上海。上海?那是個什麼鬼地方?太遠了,彼得的父親反對。太遠?彼得的母親反問:離哪裡太遠?!母親這句話使全家苦笑了。對於從來沒國土的寄居者來說,哪裡算是太遠?!「far from where?(離哪裡太遠?)」問這話的似乎不止母親。寄居者們幾千年來都會這樣苦笑著玩味這句詰問。

  就像母親做任何事都留一手一樣,辦理去中國的簽證也是她的留一手。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水晶之夜」爆發了。父親的一個合作夥伴被打死了。父親並不曉得厲害,利用他在商界的影響想跟一個在政界的熟人「談一談」。第二天一清早,父親就被堵在浴缸裡,水淋淋地穿上了大衣皮鞋,被帶走了。彼得抱著他的內衣內褲、降壓藥片、安眠藥片、床邊書籍追了兩條街,不知怎麼一回事,負責逮人的男子一順手把彼得連同包裹一塊兒拎上了囚車。

  母親的留一手太英明了。貝多芬廣場邊的中國領事館對於彼得母親毫不陌生。此前她已經來過兩次,每次都因為排隊的人太多而放棄。第三次是春天的清晨,領事館的大門上貼了納粹的封條,說是「此建築為猶太人產業,已被政府沒收」。而在不遠處的約翰路街口,一大片黑衣黑帽的猶太人。彼得的母親在這裡聽說,納粹封了中國領事館之後,何先生自己花錢租了一間私人公寓,掛出了領事館牌子,繼續辦公,給猶太難民發放去上海的簽證。等候簽證的人攻城一樣,裡三層外三層圍著領事館的院牆。一片竊竊私語,說不知誰告發了何領事,何領事的上司派了調查員來,看看何領事到底一張簽證賣多少錢。人們開始對小公寓內大聲說話:我們可以做證啊,何先生一分錢的賄賂也沒收過;假如何先生可以賄賂,我們寧願讓他發財,也不願把帶不走的動產不動產留給納粹啊!……

  人們圍到了中午,又圍到下午。太陽下沉了,大家才散去。彼得母親是唯一沒有放棄的人。晚上,公寓的門開了,裡面開出一輛黑色轎車。彼得的母親一頭紮過去。汽車閘出一聲怪叫,停了。誰都能看出這是個急了眼的女人。她用不客氣的聲音對車窗簾後面的人說:「請給我們簽證!我的丈夫和兒子都進了集中營!……」她的架勢很明顯:你不答應她什麼都幹得出來,包括死在你車輪下。

  車窗的簾子動了動。這一動彼得母親得寸進尺了,拼命拉住車門把,只要車子開動,她就給你拖在下面,拖出一道血淋淋的印記。

  但她想錯了。窗簾動了動,動出一張十分文雅的中國面孔。隨後玻璃降下來。那面孔和所有中國面孔一樣,不露聲色。

  何總領事開口了。他的德語非常輕柔,告訴彼得的母親,按說他現在正在接受審查,沒有權力發簽證,但他會想想辦法,因為她的丈夫和兒子這個時候還在集中營裡。納粹對所有離開奧地利的人制定了刁難政策:必須有接受國的簽證才能獲得離境准許。何總領事知道關在集中營的人一旦有了離境准許,才能獲釋。

  他拉開車門,請彼得的母親上車。然後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紙,一支筆。他請彼得的母親把所有需要簽證的人名和住址給寫下來,然後回家去等郵件。

  下了車她才想到,該給這好人一句祝福。該告訴他天下好人都一樣,往往受到懷疑,太好的心腸沒法解釋啊;太好的心腸自古就惹人不高興,從基督開始就這樣啊。彼得的母親恍恍惚惚在馬路上走著,想到自己幸虧做什麼事都留一手,想到猶太人不得不留一手,還想到她逼著孩子們得滿分、當體育冠軍、拿鋼琴比賽名次都是為了留一手。不止留一手,留好幾手。儘管祖祖輩輩都學會過日子防這防那,做人留好幾手,該流離失所還是流離失所。彼得的母親走在別人的維也納大街上,看著音樂廳璀璨的大門,裡面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座席。維也納的好日子,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份兒。歧視和迫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它把猶太人逼得個個十八般武藝,個個都有投機天賦。

  這時彼得和我已經站在黃浦江邊。江面上泊了一艘美國巡洋艦,唱片轉出來的薩克斯吹奏特別的美國。吹奏輕一陣響一陣,江上的風向決定它的音量。風向一變,音樂裡混入一股魚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氣味。我看看彼得的側影,希望他不在意這氣味不好的羅曼史序篇。

  再往遠一點,三艘日本海軍的巡邏艇燈光星星點點。英國人和法國人的軍艇吃水太深,在更遠的江面上打盹兒。大家劍拔弩張,卻相安無事。

  夜裡的外灘是情侶的。沒錢的情侶。不是情侶在這裡蕩一蕩,分手時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講了我自己。嘰嘰喳喳的一個年輕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給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靜下來,彼得就會總結性地說:謝謝你給我的這個美好夜晚。江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們四束目光投向遠處,投向氣味不好的夜色深處。我轉過臉,嘴巴離他的耳朵只有幾英寸。他的頭髮好密,一定是一個毛孔長了三根頭髮。只有風把頭髮吹起,你才發現他的額頭有多麼高大。典型的猶太額頭。他等我轉過去,再去面朝江水時,便也轉過臉來看我的側影。我的側影沒什麼看頭。欠缺一點起伏,過分含而不露。一個不怎麼漂亮的側面。我在他來不及轉頭時,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過去不這麼瘦。彼得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麼看著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樣。他明白了,把一條胳膊圍了過來。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漸漸的,我的肩、手、脖子、臉頰,都是他的了。我整個人在一分鐘內全是他的了。我們就那樣重疊著看著一些船上的燈熄滅了,一些船遠去。

  我說了一些傻話,現在就不跟你重複了。都是些不難想像的傻話。

  他說的傻話比較少。但我知道我不該對一個剛從集中營出來沒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說了跟我一樣多的傻話,我說不定會失望。

  我說: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這場天定的緣分。他把我摟得緊緊的。

  海關大鐘敲了一下。十二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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