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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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仁馬上咕噥一聲「對不起」,然後說:「把那個遞給我。」 「說『請把它遞給我』。」 仁仁說:「我說『請』了呀。」 「你沒有說。」 「媽我剛才說『請』了,對吧?」 晚江說:「我哪兒聽見你們在說什麼。」 仁仁嘴裡「嗤」的一聲,一個「有理講不清」的冷笑。然後說:「你耳背呀?」她把臉湊近母親。 「唉仁仁,什麼話?」瀚夫瑞皺眉道。 「她教我的話呀。」仁仁以筷子屁股點點晚江:「我小的時候,她動不動就說,你耳背呀。餵飯給耳朵喂點,別餓著耳朵!」 「好了。」瀚夫瑞打斷女孩。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討了很大的無趣。大家靜下來,瀚夫瑞說:「仁仁再來一點湯嗎?」 女孩抬頭看老繼父一眼:「不要了,我快撐死了!」 「怎麼又忘了呢?說不要了,後面該說什麼?」老繼父問道。 「說耳背呀?」 「仁仁!」老繼父抹下臉來。 仁仁卻咯咯直樂。 晚江叫起來:「唉,別把飯粒給我掉地上。回頭害人家一踩踩一腳,再給我踩到地毯上去。說你呢,小姑奶奶。種飯還是吃飯啊?!」 仁仁說:「媽你一塗這種口紅就變得特別兇惡。」 「少廢話!」晚江說,「又不是塗給你看的。」她下巴一伸,用力嚼動,存心強調嘴上的口紅。 「那我和瀚夫瑞也不能閉上眼睛吃飯。」女孩轉向老繼父,「瀚夫瑞你也不好好勸勸她,讓她別塗那種口紅!」 晚江說:「那你就閉上眼吧!」 瀚夫瑞不斷搖頭。他不懂她們這樣忽然的粗俗是怎麼回事。他更不懂的是仁仁可以在一瞬間退化;他對她十多年的教養會幻滅般消失。有時他覺得仁仁是個謎。近十五歲的女孩多半時間是他的理想和應聲蟲,卻在偶爾之中,你懷疑她其實是另一回事。她其實一直在逗你玩。你一陣毛骨悚然:這個女孩其實在逗一切人玩,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她不是存心的。就像她此刻,閉上眼用筷子去紮盤子裡滾圓的芋頭酥:「好,讓閉眼咱就閉眼。」 「少給我胡鬧!」 「你把口紅擦了,我就不胡鬧了。」 「你以為你是誰?小丫頭片子!」 「唉,可以啦。」瀚夫瑞臉已經抹到底了。他很奇怪,她們最近講話怎麼出來了一股侉味。他辨認出來了,那侉味是她們十年前的。是他十年裡一直在抹煞的。 瀚夫瑞討厭任何原生土著的東西。像所有生長在殖民地的人一樣,他對一切純粹的鄉土產物很輕蔑;任何純正的鄉語或民歌,任何正宗的民俗風情,在他看就是低劣,是野蠻。沒有受過泊來文化所化的東西,對瀚夫瑞來說都上不得檯面。因而晚江和仁仁居然在檯面上講這樣地道的中國侉話,實在令他痛心。他想弄清,究竟是什麼樣的影響暗中進入了他的領地。 「真讓人納悶,媽,你幹嗎非把自個弄成個大盆血口?」 「是血盆大口!」晚江想憋沒憋住,敞開來咯咯笑。 「不對吧?大盆血口聽著更對頭哇──瀚夫瑞,你說咱倆誰是錯的?」 瀚夫瑞忍無可忍,用筷子脆脆地敲了幾下桌沿。 「聽著,」他改口說英文,氣氛中的活躍立即消失,「仁仁我們剛才在說什麼?」 仁仁用湯匙舀大半勺湯,無聲息地送到嘴裡,全面恢復成了一個閨秀。瀚夫瑞突然想起,曾打電話來報告九華受傷的男人,就說一口侉話。 「你說『不要湯了』。下面呢?」 「不要湯了,謝謝。」 「很好。請給我遞一下胡椒。」瀚夫瑞對晚江說。 晚江把最後一個芋頭鹹蛋酥夾到仁仁小盤裡。仁仁說:「謝謝,不過我吃不下了。」 瀚夫瑞說:「你還可以說:這樣菜你做得太精彩了!我剛才已經用了很多,我真希望我能再多吃一口,可惜力不從心……」 他話音未落,仁仁已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字正腔圓,有板有眼。 晚江笑笑,說:「仁仁快成『卡美哈米亞』了。」 瀚夫瑞看著妻子,等待她解釋。 「卡美哈米亞是蘇的鸚鵡。」仁仁說。 晚餐斯文地進行下去。瀚夫瑞看看晚江,說菜做得真好,謝謝你。晚江說別客氣,你喜歡就好。她笑得醉迷迷的,他卻覺得她不在和他笑,也不想他來打攪她的笑。他想這母女倆在玩什麼花招,是偷著用他的信用卡花掉了一大笑錢?還是又把家裡廢棄的家具或電器走私到九華那裡去了?還是幫著蘇隱瞞了一樁劣跡? 這時聽見後門輕輕一聲。是蘇。很快聽見她的腳步伴隨酒瓶相擊的聲音往地下室走去。瀚夫瑞叫了一聲:「是你嗎,蘇?」酒瓶和腳步一下子全停了。瀚夫瑞又問道:「能請你過來一下嗎?」 「……這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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