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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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過來了,酒瓶卻沒有。她當然是把它們留在門外了。 蘇出現在門口,一揚小巴掌,對每個人晃晃:「Hi。」她的樣子給人錯覺她心情不錯。在美國人人都會做這個「心情不錯」的動作。 「好久沒看見你了,蘇。」 「可不。」 蘇不像一般美國女人,麻木地和任何人擁抱。她從來不主動擁抱瀚夫瑞。 「你過得好不好?」 「還好,謝謝。」 瀚夫瑞想,不刺穿你了,連遛狗員的差事都常常誤。蘇和瀚夫瑞平心靜氣地問答,眼睛卻打量著晚江和仁仁,她不相信瀚夫瑞會好端端地會對她噓寒問暖,多半誰又告訴了他什麼,她眼睛飛快向酒櫃瞟一下,心裡「轟」地爆炸了──那高層的幾個瓶子好像給動過了。肯定給動過了。她後悔自己的大意,哪怕兌些水進去也好啊。晚江免不了四處揩揩抹抹,發現幾萬元的酒給人偷喝是遲早的事。她一走把這個秘密叛賣給了瀚夫瑞…… 「我們家最近發生的事,你都知道嗎?」 你看,來了。蘇搖搖頭,十多年來壯起的酒膽一下子都沒了。 「發生了幾件大事。第一,路易要當今年『美食美酒節』的司儀。第二,仁仁通過了考試,要在下一個聖誕的『胡桃夾子』裡跳群舞。第三,九華出了車禍。不過現在已經康復了。」 蘇嘴裡深深歎一聲:「真抱歉。」其實她是慶倖。幸虧還有個九華,不然她和仁仁、路易並列,對比多麼慘烈。她等著瀚夫瑞說下去。幾十個酒瓶在她眼前晃起來,十幾年的酒意一下子湧上了頭。 「……還沒吃晚飯吧?」 蘇聽瀚夫瑞這樣問道。她不知道說了什麼,見晚江起身拿了一副乾淨碗筷。仁仁起身告辭,說蘇,少陪了。直到仁仁的鋼琴聲在客廳響起來,蘇才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坐在餐室。她覺得自己累垮了,剛才那一點家庭生活消耗了她那麼多。不由地,蘇同情起這家裡的所有成員來,他們每天都得這麼累。她想到世間的所有人,都一樣要無話找話地交談,要無動於衷地微笑,要毫無道理地擁抱、握手,說「我很好。謝謝。你呢?」「我也很好。「甭管她和他如何的滿心地獄。蘇同情他們。蘇從不累自己。她眼下只操心上哪兒弄筆錢,買些劣酒,灌到那些空酒瓶裡去。 第17章 大老遠就看見那一大截白脖套。據說九華得戴它戴一年。晚江慢下腳步,甩一下額頭上的汗珠,說:「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傷好後的九華又高了兩公分。 九華今天沒在原處等她,迎出來至少一裡路。 「爸讓我給你這個。」他把一封信遞給她。 十多年沒看洪敏的字跡了,比她印象中還醜,還粗大。晚江還是心顫的,想到這些粗大醜陋的字跡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情景。那年她十七歲。她從來沒有納悶過,這個形像如雕塑般俊美的男人怎麼會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手筆。信裡講到他急需一筆錢,否則前面投入的錢就等於白投。 「怎麼白投了呢?」她問九華。 「好像叫『Margincall』。就是讓趕緊補錢進去。」九華說,「補了錢進去,趕明得好幾倍的錢。」 「你爸這麼說的?」 「啊。」 「不補就等於白投了?」 「那可不。」 「那要是沒錢補呢?」 晚江瞪著九華。九華往後閃著身,意思說,我瞪誰去? 她要九華把她帶到一個公園,找了部公用電話,一撥通號碼,她就說:「咱們認倒黴,就算白投了!」 洪敏那邊還睡得很深。夜總會上班的人不久前才吃的夜宵。半天他聽出是晚江的聲音,問道:「你在哪兒呢?」 「沒錢了!大衣、鑽石全投進去了,還拿什麼補錢啊?」 洪敏叫她冷靜,別急。又問她站的地方暖不暖和,別著涼。晚江這邊聽他沉默下來,明白他在拿煙、找火,又打著火,點上煙,長長吸一口,又長長吐出來。 「投資你不能一點風險都經不住。」他說。 「他們不是擔保沒風險嗎?」 「是啊,他們是擔保了。可現在風險來了,你頂著,再堅持一把,就贏了……」 「沒錢你拿什麼堅持?」 「這麼多年,你沒存錢?」 晚江覺得給洪敏看破真情似的一陣難堪:我洪敏犧牲也罷了,可也沒給你晚江換回什麼呀。晚江你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時不時還要伺候伺候那老身子骨,也太不值啊。 「我存錢有什麼意思?」她說。她想說,我活著又有多大意思? 洪敏不吱聲了。他完全聽見了她沒說的那句話。過了幾口煙的時間,他說:「那你看怎麼辦?」 「就認了唄。誰讓你信那些騙子!」 「可我認識的人全靠這樣投資發起來的。有些人九華也認識,不信你問九華。」 「就算咱們運氣壞……」 「那房子呢?」 晚江馬上靜下來。是啊,她剛剛知道有錢多麼有意思,在入睡前和醒來後假想家具的樣式,庭院的風格,餐具的品位。她聽見洪敏起身,走了幾步,倒了杯水。洪敏也聽見她在原地踱步:向左走三步,轉身,再向右。 「那還需要補多少錢?」 「有三萬就行。」 「馬上就要?」 「儘快吧。」他不放心起來,「是不是跟誰借?」 「你放心,美國沒人借錢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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