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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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些同學,有的打扮得跟妓女似的。」洪敏說。 仁仁又聳聳肩。晚江見洪敏臉上是一副逗樂表情,問道:「你怎麼知道?」 仁仁先悟出來了:「好哇──」她指著洪敏:「你這個暗探。一共到我們學校來了幾次?」 「上課玩了一節課的手機。」他轉向晚江,「她跟另外幾個同學在課堂上用手機胡聊。」 兩人還是一副開玩笑的樣子,但晚江看出他們心裡都有些惱。她沒想到洪敏會到學校去,藏在某一片陰影裡,看仁仁動、靜、跑、跳,在課堂上做白日夢,在課間擠在自動售貨機前買零食,和女生一塊作弄某個男生,發出不堪入耳的鬼叫……他看到了最真實、私密的仁仁。 「你簡直是搞恐怖活動。」 「仁仁不許這樣說話。」晚江轉向洪敏:「你像話嗎?」 洪敏臉紅起來:「怎麼啦?正常的父親做不成,還不能偷著看看?」 仁仁聲音尖利起來:「你這個Creep(美俚語對變態的下流偷窺者的稱呼。)!」 「仁仁。」晚江說。 「她剛才說我什麼?」洪敏問。 仁仁說:「說你Creep。」「什麼叫Creep?」洪敏看看仁仁。他已是借逗她玩的樣子來掩飾真實惱怒了。 仁仁連掩飾也不要了,眼裡有了一層薄薄的淚。她用英文對晚江說:「他為什麼要對我這樣?!他侵犯我的權力!」 晚江對洪敏說:「以後別去她學校了……」 洪敏還想保持長輩的尊敬,還想把笑容撐下去。但顯得有些厚顏無恥了。「要不偷偷去看你,我怎麼知道你挨他訓呢?板著個老臉,訓仁仁跟訓孫子似的!」 晚江意識到他在講瀚夫瑞。她息事寧人地說:「不會吧,他從來不板著臉訓仁仁……」 「噢,花了錢,送仁仁上貴族學校,就有資格訓我們呀?」洪敏把一個肩使勁往後擰,像他打架被人拉住了。 仁仁驚訝得張開嘴,露出矯正後的完美白牙。她用英文說道:「簡直讓我不敢相信。」 「人家花了錢,就有資格說,『仁仁穿短裙子難看死了。』」 晚江想起來了,那次仁仁在校服裙的長度上搞了鬼,被瀚夫瑞看穿了。「瀚夫瑞沒說難看死了,他說不太合適。」 「怎麼難看死了?仁仁兩條腿不穿短裙,天底下就沒人該穿短裙。」 仁仁啞口無言地看著面孔血紅的洪敏。他的樣子是受了奇恥大辱,她恰恰感到受辱的是自己。 晚江仍想把早先父女倆調侃的氣氛找回來。她為瀚夫瑞做了些解釋,說他老派是老派一些,惡意是沒有的,對仁仁的栽培,也花了心血。 「……要我,調頭就走。訓誰呀?」 第16章 晚江要他別誤會。 「訓完了,還上去摟他,還左邊親一下,右邊親一下。那老臉也配!」 「沒有!」仁仁突然說道,臉也是通紅通紅。 「怎麼沒有?我看你親他的。」洪敏說。 「我從來不會左邊一下、右邊一下。」仁仁說。 「我明明看見的。」 「我從來不會!」 晚江覺得圓場的希望已經沒有了。仁仁此刻改用英文說:「簡直有毛病,不可理喻。」 洪敏問晚江,她在嘀咕什麼。晚江說好了好了,大家閉嘴歇一會。仁仁又用英文來一句,不能相信竟有人幹出這種偷窺的事來,還要歪曲真相。洪敏又問晚江仁仁在說什麼,他已經在威逼了。晚江說,行了行了,吃飯吃飯。仁仁說,哪有這麼不民主的?歪曲了事實還不准我爭辯?洪敏被仁仁的英文關閉在外面,不僅惱怒,並且感到受了欺辱。他看著母女倆用英文一來一往地爭論,仁仁連手勢帶神色都是美國式的。她滔滔不絕的英文簡直太欺負人了。他插不上一句話,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當時他為兩個孩子和晚江犧牲了自己,就該得這樣的報應? 等母女倆終於停下來,他說:「當心點,他老人家再敢訓我女兒,我看著不管我是丫頭養的。」 仁仁問晚江:「什麼叫『丫頭養的』?」 沒等晚江開口,洪敏大聲說:「就是王八蛋。」 王八蛋仁仁是懂的,眼珠子猛往上一翻,用英文說:「真噁心。」 洪敏說:「我知道你說了我什麼。」 仁仁說:「我說了你什麼?」 「你個小丫頭,以為我真不懂英文?」他強作笑臉,不願跟女兒不歡而散,「你說我真噁心。」 仁仁馬上去看晚江。晚江心疼地看一眼洪敏。再等一等,等買下房,暗地裡把東離西散了十年的一個家再拉扯起來,父女倆就不會像眼下這樣了。 * * * 這天瀚天瑞問晚江,九華借去的錢是否還她了。她說,嗯,還了。過了一會兒,瀚夫瑞說不對吧,我剛才打電話去銀行了,你賬上沒什麼錢啊。她說,哎呀,你放心吧,九華不是才出車禍嗎?過一陣一定還上。觸及此類話題,氣氛往往緊張,而現在氣氛卻輕鬆而家常,她的態度不認真,這點錢也值得你認真?幾個月過去了,瀚夫瑞又問起來,晚江淡淡一笑,說她拿那筆錢投資了。 「哦。投的什麼資?」 晚江飛快看他一眼,他並沒有拉開架勢教訓她。他的神態除了關切,還有點好玩。你徐晚江也投資?這世道在開玩笑了。她把洪敏從老女人那兒學來的話,講給瀚夫瑞聽。瀚夫瑞聽是好好聽的,聽完哈哈地笑起來。他很少這樣放肆地笑,連仁仁也停止了咀嚼,看著他。 「我只告訴你一句話:隨便誰,跑來對你說他保證你百分之五十的回報,你理都不要理他,調頭走開。」瀚夫瑞說。 晚江心裡想。我還沒賺多少呢,這兒就有人妒忌得臉也綠了。仁仁欠起屁股,筷子伸到了桌子對面,去夾一塊芋頭鹹蛋酥。失敗幾次,終於夾起,中途又落進湯碗。 「仁仁,忘了什麼了?」瀚夫瑞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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