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董丹將他們剛才的談話內容重述給高興,高興全做了筆記。他邊說邊看,頭頂的玻璃天花板上有腳步在移動,是一雙高跟如同兩根頂樑柱的鞋子,後面跟隨的是一雙尺寸巨大的皮鞋。董丹覺得他還看見了喇叭牛仔褲的褲管,但是他無法確定那是夏夢。也許她發現了另外一個有教養、有地位的男人,正想成為他身邊有趣的伴侶。

  他看著那雙微型柱子移向了角落,感覺很嫉妒。他是喜歡她的,即便她裝腔作勢。

  「採訪還不錯嘛。」高興合上筆記本說。她看到董丹眼裡噙著淚水,正機械化地把紅辣的食物塞進嘴裡,她從她的皮包裡抽出一張面紙。

  「得相思病了?」她邊說邊把面紙遞了過去。

  「菜太辣了。」董丹指了指夏夢碰都沒碰的食物,猛吸鼻子,用面紙揉著眼睛。

  「要是下一個跟這個一樣能說會道就好了。」高興說。

  「下一個什麼?」

  「哥兒們,你的桃花運才剛開始哩!」

  她給了董丹一個手機號碼,專門提供地下服務,把收集來的有錢男人電話轉賣給這些妓女。從今以後,董丹的手機將會被色情行業的女人發的短信息給塞爆。

  回家的路上,董丹的手機又發出嘩嘩聲。

  「你好嗎?」短信說。

  董丹回復說他很好。

  「你一點都不好,你很寂寞。」

  沒有必要爭辯。在他前方是一座正在整修中的地鐵站。北京是一座永遠沒有辦法完工的城市。總有上千個建築新點子在彼此衝突矛盾。今天這家公司把一道溝挖開,好讓明天的另一家公司去填。

  「我知道北京許多有趣的地方,你希望我帶你去嗎?」短信說道。

  下地鐵站的階梯又陡又荒涼,董丹邊下樓邊回復說:這時候去任何地方都太晚了。

  「才十點而已。有趣的地方要過了十點才好玩。」

  發短信的人用的是更緊迫盯人的態度。董丹問對方,他們可不可以明天下午兩點鐘約個地方見面。

  「你好殘忍,要我那麼早起床。」

  董丹覺得挺有趣。他問那她通常都是幾點起床。六點,正好起床看晚間新聞。

  等他下到了樓梯底層,進了地鐵站,信號就被切斷了。只有五位乘客跟他往同一個方向。突然間老十又回到了他的心裡。他這才發現這些日子其實她一直都在他的心裡。他心裡像一個旋轉的舞臺,只有被孤獨的光打亮時,才能看見背景中的景象。接著,一種渴望排山倒海而來。老十這會兒是不是也正在某處給男人發短信呢?他怎麼才能知道,躲藏在這些短信背後的人不是老十?她會不會發現董丹就是收到她這些挑逗撩撥短信的人?如果高興的計劃是要協助像老十的姐姐這些受害者,讓她們的聲音能夠被聽見,那麼董丹就要繼續跟這些女孩子會面,跟她們進行訪談。現在他跟老十的那一段結束了,他真的能幫她,他不必再因此噁心自己。對他來講,良心就是這種噁心——當你用某種方法做了某些事情之後,它會讓你感覺到對自己噁心。他不知自己有沒有良心;他只知道自己有這種奇特的噁心感覺。他必須承認高興的這個主意不錯:以老十的姐姐被處死做主軸寫篇報導。他會協助高興完成它的。她需要他去採訪多少妓女都成。等到文章發表出來,怎樣才能知道老十對這篇文章的反應呢?

  心事重重的他發現一隻誤闖進地鐵站的鴿子,怎麼也找不到出口。鴿子一會兒飛進隧道,消失在不確定的黑暗處,過了一會兒又突然飛出隧道,穿過站台,身上沾滿了泥灰,比先前更絕望。一雙翅膀失去了平衡與準頭,只能瘋狂地拍打,響起巨大的回音。董丹看著鴿子,感覺於心不忍。對一隻鴿子來說,這恐怕是最恐怖的夢魘了,一次次重複同樣的路徑,仿佛是一個沖不破的魔咒,不停在一個黑暗神秘的軌道上循環。它越是想要逃脫,結果陷得越深。它又一次往隧道裡飛沖去,整個身子歪斜著。它將繼續地飛,直到精疲力竭,墜地而死。

  為了讓自己分心,他把那一篇陳洋專訪的校稿掏了出來。他靠著一根柱子,在花崗岩地板上坐下,開始閱讀。車來了,他上了車,繼續讀著。老十又被推入舞臺的黑暗背景。董丹發現高興的文筆確實很好,深入又恢諧,呈現了—個偉大藝術家可愛的缺點以及外人無法欣賞的過人之處。就當地鐵快要接近他的目的地時,董丹讀到了最後—段,嚇了一跳。

  這段說陳洋有些忘年交,他們的父親都是權貴之士,必然會幫助他解決這一次的司法難題。由於稅法對許多中國人民來講,還是一個新規定,因此可以辯稱老藝術家之所以惹上麻煩是無心之過,而非蓄意犯罪。憑他那些有勢力的朋友相助,為這一樁訴訟翻案應該是易如反掌。在中國,每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詮釋,而且要看誰作詮釋。

  董丹到站下了車,一邊登雲梯似地攀登地鐵出口的階梯,一邊開始撥電話。等高興那頭接起,他這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啦?」她的聲音懶懶的。背景喧嘩聲大作。

  他不停喘氣,猛吞了幾下口水。「你……你怎麼能這麼寫!」

  「什麼不能這麼寫?」

  「你不能出賣他!」

  「你在說什麼呢?」

  「你把陳洋那篇文章的最後一段給我拿掉。」

  「誰說的?」

  「你利用我。我告訴你陳洋接了某某大官的電話,然後他們在電話上商量稅的事兒。我當時挺高興的,覺得有人能夠幫老頭一把……」

  「我也很高興啊。」

  「我以為那個高乾兒子一幫忙,他只要付一筆罰金就可以從這場官司中脫身了。」

  「對呀。」

  「你怎麼把我一不留神偷聽到的話給寫進去呢?」

  「你早幹嘛去了?有什麼事你不想讓我寫出來,在我動筆前你就該打招呼啊。」

  「你讓我成什麼人了?成了那種我自個兒最想幹掉的人!」

  「我問你,陳洋打電話的時候,有意回避你了嗎?」

  「沒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訴我的事並不是偷聽來的。」

  「你必須刪掉它。」董丹說。他火冒三丈,濃密的頭髮下,汗珠一顆顆滲透了出來。

  「來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報了。」她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巫婆,對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勝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給我撤回來!」

  「給你撤回來?」她的聲音中開始出現恫嚇。

  「對。」

  「那你倒說說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麼著?」她發起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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