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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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對女人動手。不過那只是一般情況。」他說。他很高興他又流露出已經被他壓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攤牌,那我也告訴你,你那篇《白家村尋常的一天》早就從下一期的《中國農民月刊》裡給抽掉了。換句話說,那篇文章已經被查禁了,不得刊登。我不忍心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本來想,等我找到別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讓你知道。不過,那得看你對我夠不夠好。」 董丹站在冷風呼呼的夜裡,看著郊區新樓盤的幢幢陰影。他已經告訴了白大叔,文章下個禮拜就會登出來。他閉上眼,又看見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妝弄得慘不忍睹的老臉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會想辦法讓那篇文章發表,我會去找一些地方刊物。有些時候,那些刊物才有膽量曝光這類事情。過去有不少爭議性事件就是被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有的時候它們會被政府查禁,可是沒多久又會另起爐灶。再出現的時候,它們一定會成為國內最炙手可熱的雜誌。」 董丹什麼話都沒說。白大叔一直在賣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夠成為他們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他扮演屍體,趴在秋天濕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或是讓人對他拳打腳踢,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這篇文章被發表,那麼為劉大叔復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首先你得先幫我。」高興說。她一個人說個沒完,董丹的心裡只想著白大叔。「別人怎麼會知道你是我情報的來源?他們不會發現的,陳洋也不會懷疑你。他身邊有這麼多人,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偷聽了他的談話。」 「這太不地道,知道嗎?我真覺得這太不地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們是在為人類文明作貢獻,職業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麼。」 董丹感覺仿佛有一大塊已經腐爛的食物硬塞進了他的喉嚨裡。他說:「那隨你便吧。」然後掛了電話。 第30章 天還沒亮,董丹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梳洗完畢後,他匆匆下樓。早晨的交通還沒有開始擁擠,空氣仍然十分乾淨。這是一個凜冽的清晨,被霜覆蓋的菜地顯得灰濛濛的。他走了一公里路來到地鐵站,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轉好了許多。 當他來到陳洋家時,看見前面草坪上停滿了車子。藝術家有許多訪客留宿,他們統統過了四點以後才上床。董丹決定先去附近農貿市場走走,吃碗酸豆汁油餅什麼的。他已經好久沒吃市場攤子上的早餐了。食物的香氣很遠都聞得見。讓他滿嘴跑口水。 他吃完早飯,又買了一份打包帶走。如果陳洋不想吃,他可以留著當午餐。沒想到老藝術家一聞到酸豆汁的怪味就欣喜若狂。 「什麼東西這麼香?」他在床上就大聲嚷嚷,「我一聞見就醒啦!」 陳洋腳步匆忙地立刻出現在走道上。他說他那些老婆們,這麼多年都不讓他吃這玩意兒。他幾乎都已經忘了這道美食的存在。這世上除了董丹之外,沒有人瞭解他。沒有人在乎他喜歡的東西,除了董丹。 董丹在沙發上坐下,胳膊肘擱在膝頭,上身前傾。他對自己說。先讓老頭兒吃他的早飯。他不願意他下面要說的話壞了陳洋的胃口。一旦說出口,他知道陳洋不會原諒他。他糟蹋了老藝術家對他的信任,盜用了取之不當的重要信息。可是過了一會兒,董丹發現自己已經沒那麼大的勇氣來供認這檔事了。陳洋先問起他最近都在幹什麼。回答時他說起那篇《白家村尋常的一天》,心想老頭兒反正也不會專心聽,但是讓他詫異的是,老藝術家這一次竟然牛頭對上了馬嘴。 「有這種事?有老農民被開槍打死了?這個社會成了什麼了?」他放下裝食物的小塑料桶。「咱中國人都成了什麼了?你就應該把它揭發出來。文章什麼時候發表?」 「他們把它查禁了。」 「這一群腐敗的王八羔子!他們的雜誌叫《中國農民月刊》,結果都沒種為農民說實話?!」 「沒有一家刊物想惹這個麻煩。」董丹道。 陳洋沉吟了半晌後,道:「好,那這麼著,我們也可以給它來個走後門,對不對?」他猛地站起身,嘴角還沾著酸豆汁灰色的新汁。「咱們有的是又寬又大的後門,只要有秘密門道都進得去,進了門就能扭轉乾坤。」 陳洋急急忙忙往走道上去,朝在盡頭的幾間房大喊:「喂,都給我起來!人都給殺了,還睡得跟死豬一樣!」 其中一扇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長睡袍的女人走了出來,一邊抓著頭髮一邊抱怨:她昨晚喝多了,又沒睡好,現在頭痛得厲害。原來是李紅。風波一過去,她果然就回到這兒來了,正如陳洋早先預言的一樣。她朝董丹揚揚下巴,草率地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就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董丹明瞭在她心裡,他已經出局了,因為他並沒有做她的好眼線。另外一個房間裡,有人把電視和音響給扭開了,開門的是董丹在首都醫院曾經見過的那一位年輕人,赤裸著上身探出頭來吆喝了一聲:「咖啡!」 立刻就有一個女傭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手端著託盤,一手提著咖啡壺,趕了過去。 「你別進來,我沒穿衣服。」那年輕人說。 從半開的房門口,兩人笨拙地交接了咖啡壺與託盤,這時年輕人問陳洋誰被殺了。 「一個像我一樣的老傢伙!」大師道。 「哦,那不是您。」 李紅聞聲大笑,扭開了客廳裡的電視機。 那年輕人關上門,消失了一兩分鐘,然後又出現了。這一次吆喝的是:「果汁!」 女傭再度神奇地從天而降,端來了一壺橙汁和玻璃杯。年輕人總算在客廳裡出現了,說他現在才算比較清醒。他拿起電視遙控器,問起那個倒黴的老傢伙到底是誰,是他認識的人嗎?陳洋把整件事的扼要轉述給他聽。年輕人不停地轉換頻道,一邊說這的確是一件倒黴的事。那老頭兒的家人怎麼不去地方上的執法單位控告?殺他的就是警察呀。找不到他想看的節目,年輕人站了起來,同時生氣地說,這樣的悲劇真讓他震驚。 「董丹寫了一篇關於這件事的報導,結果不准登。」陳洋道。 「董丹是誰?」年輕人問話的同時,眼睛一直沒離開電視屏幕。 「是個記者。你見過他。」 「我見過?」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文章在出刊前幾天被查禁了。」 「喂,」李紅朝那年輕男子發出嬌嗔,「你到底讓不讓我看電視啊?」 「你們女人怎麼會需要這麼多洗髮露?」年輕男子問,「每個頻道都在賣洗髮露!」他一邊繼續轉換頻道,一邊繼續跟董丹說:「換一家雜誌發唄。少說還有好幾千家報刊呢。」 「沒人敢發。」董丹道,「這是個敏感話題。」 「怎麼會是敏感話題?」 「因為有農村党幹部對農民施暴……」 「噢,農民。他們還活在中世紀。」 「說到農民別用那種語氣,啊!」老藝術家道,「你爹也是農民出身。」 「所以我跟他設法相處。」 「你能不能幫他登這一篇文章?」老藝術家問道,假裝沒有看見李紅在旁使眼色。 「你想在哪家報刊發?」年輕男子對董丹道。 「哪家都成。」董丹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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