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對了,我想起來了。」

  「這叫房地產開發商。」

  「開發商。」

  高興剛撤到窗口那張桌子旁,就有一個二十好幾的女人出現在樓梯口。她左顧右盼,想要招惹所有男人的注意力,不管他們是一個人坐著,還是有一夥哥兒們做伴。接著她拿出手機,邊按號碼邊試探性地朝董丹走來。董丹的手機響起,簡訊顯示:「抬起頭來,我到了。」

  董丹抬起頭,見她帶著挑逗的笑意站在他面前。作為一個男人,董丹每次碰上女人這樣對他笑,他都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入套的獵物。他站起身,做個手勢請她在對面坐下,就是高興先前的位子。那女孩蹺起腿,喇叭褲的褲管微微提起。董丹掃了一眼,她那雙高跟鞋的兩個後根就像兩根小頂樑柱。她穿那樣的鞋走路,怎麼沒有崴斷腳脖子?董丹給她倒上茶,她俏皮地說了聲謝謝。你沒法判定她到底漂不漂亮。她的鼻子高得令人可疑。

  「How are you?」她一開口就說英語。

  如果董丹先前對她還有那麼一絲遐想,聽到這句話之後完全煙消雲散。他笑著點了點頭。

  「Glad to meet you!」她堅持說英文。

  難道酒吧街上的窯姐兒都這樣裝腔作勢?他又朝她點了點頭,可是這一回沒有微笑。她對於他的不擅長英語表示失望。顯然的他不屬￿那些合資企業的高級主管,把老婆留在外國,自己隻身在北京找樂。

  「快吃吧,菜要涼了。」董丹道。

  她道了謝,拿起筷子。她吃相不錯,咀嚼的時候,兩片嘴唇幾乎是痛苦地抿得緊緊的。董丹朝高興偷望了一眼,換來一個嚴肅的眼色。女孩子端起湯碗時,露出了左手腕子上一串又圓又大的琥珀珠串。

  「這些玻璃珠子很漂亮。」董丹道。他對寶石毫無概念。

  「是琥珀。」她邊說邊把手臂伸過桌,讓董丹看清楚。「我媽給我的。她信佛。」

  「你也信佛?」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握住她的手。

  她嘰嘰咕咕笑著,抽回了自己的手。「如果我說我信,那我今晚就不能點酒。你知道老舍寫的《老張的哲學》嗎?豬肉貴則回;羊肉貴則佛;茶葉貴則耶。」

  她一時得不到董丹任何反應,因為他還在消化這幾句話的意思。然後他大笑了起來。她不止十九歲,也不是戲劇學校的學生,不過她倒是挺聰明風趣的。董丹發現他有點喜歡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董丹問道。

  「夏夢。」她望著他,「當然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本名。我們又不是來這兒談戀愛的,對不對?」她帶點兒挑釁地說。

  董丹笑起來。他沒想到自己可以跟一個幹這行的女人這樣大笑。

  「我不會愛上任何男人。」她說,「現在不會。在可預見的未來也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我可憐那些做老婆的,她們的老公在家得不到的東西,只能上我這兒來找。通過男人才能瞭解女人,所以你就發現絕對別做男人們的老婆。短暫的激情總比沒激情好。我就想跟有教養、有地位的男士做伴兒。這些男人一跟他們老婆在一塊兒,就犯『性美感疲乏症』。」

  董丹猜想這女人受過不錯的教育。

  「沒准我沒身份也沒教養呢。」董丹說,「你怎麼知道?」

  「我的信息可靠,介紹給我的男人沒一個是下三爛兒。我也憑自己直覺啊。」

  董丹想要再替她點幾道新菜,但是他對這兒的菜單不熟悉。他道了失陪後起身,在經過高興桌子的時候,用一個眼神要她跟他走。他從餐具櫃上拿起一份菜單,偷看著夏夢的背影,然後把高興拉到了一道絲幕後。

  「怎麼點菜?」

  「那就是說,你喜歡上她了。」高興邊說邊看菜單,「這可太危險了。採訪一個婊子就愛上一個,你的心還不碎成肉末?」

  「那你去採訪。」他說。

  高興笑了。董丹隔著簾幕偷瞧著女子的背影。有一個外國女人正在跟她詢問什麼事。

  直到董丹已經要回座位,那個外國女人還在跟夏夢說話,想來這個夏夢的英文還挺溜,她不僅會說,連說話時的手勢都是洋腔洋調,又聳肩又翻眼。董丹偷偷打量她,原來給有錢人用的婊子還真得會兩手。

  結果新點的兩道菜都辣到夏夢無法下嚥。她又給自己點了一道清爽的泰式炒麵。她既沒有喝酒也沒有抽煙。她不會逞一時之快而破壞了她的形象,甚至利益。如果你對你的工作夠認真,對你的客戶夠負責,她說,你的生活就應該有所節制。

  「你是做什麼的?」夏夢問道。

  「我?噢,我是……我蓋公寓樓、辦公樓什麼的,然後再賣。」

  「是嗎?」她盯著他看。

  「怎麼了?」

  「那種水泥預製板是怎麼做的?」她放下筷子,兩個手肘撐在桌子上托住她的下巴。

  「把水泥兌上水,攪和勻了,再倒在模子裡,再把模板拆了,讓它們晾乾。」

  「怎麼跟老農托坯似的。」

  「差不多是一種技術。」

  她笑了笑。「問你真話——你到底是幹嘛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拉倒吧,連怎麼樣做預製板都不懂!」

  董丹笑了,可她臉上這時毫無笑意。

  「那你告訴我,預製板是怎麼做出來的。」董丹感覺自己的微笑變得十分費勁,成了吳總那一種厚臉皮的笑法。氣氛開始變得有一點僵。

  「你從哪兒來?」他問道。

  「你什麼意思?」她道,又露出了笑意。

  「舉例說,我是從甘肅省來的。在北京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從外地來的。」

  「我先去一下化粧室,回來再告訴你。要乖乖的,別趁我不在的時候又勾搭其他女人。」她把臉傾向董丹,隔著桌子碰了碰他的手,起身拉了一下喇叭褲,離開了。走了幾步,她又停下,轉過身朝董丹做了一個非常性感的表情。

  二十分鐘過去了,她還沒回來。高興去洗手間查看,那兒的清潔女工說這三十分鐘裡也沒人進過女廁所。夏夢一定懷疑董丹要麼是便衣警察,要麼是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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