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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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女服務生又要了一份菜單,假裝在欣賞菜單的設計。菜單設計得很糟糕,這家館子的問題就在於他們費盡力氣讓一切看起來豪華。他的眼光直接就盯在了菜單右邊的價錢部分。以前在麥當勞,每當小梅盯著櫃檯上方菜單右欄的時候,他總會取笑她。單單那一道魚翅沙鍋就要七十塊,四川師傅懂得怎麼燒魚翅?四川離海要多遠有多遠。如果是真的魚翅,恐怕遠不只七十塊錢。七十塊錢能把整魚尾巴在他們的湯裡涮一涮算不錯了。減掉一個魚翅的錢,他皮夾裡就只剩三十塊了。她告訴他要知道四川館子好不好,就要看他們端出來的冷盤地道不地道。因此,她又加了幾道冷盤:四川泡菜、夫妻肺片、熏鴨脖子,還有手撕雞。她看菜單的時候,眼睛只盯著左邊。 他後悔不該把前幾次的車馬費全都交給小梅。他喜歡看妻子數錢的樣子。數完她會宣佈,他們目前存款的總額。前天晚上,他不是才交給小梅五百塊錢?加上皮夾裡的一百,他本來應該有六百塊。六百塊!只能在這兒吃一頓飯!小梅知道會心痛死。他希望老十不要再點了,他賺錢不容易。要撒謊、要裝蒜、要時刻提高警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很消耗人,這就是為什麼一年來他吃香的喝辣的,體重卻越吃越輕。此刻,他聽見老十問女服務員,他們有沒有雞尾酒。雞尾巴做酒?不是,老十笑了:就是一種飲料的名字,把酒和果汁混在一塊兒。他們沒有雞尾酒。那有沒有白蘭地呢?大概有,她得去瞧瞧。 他希望那個服務員千萬別抱著一瓶昂貴的白蘭地回來。如果那樣,他得跟老十撒謊,他不能喝酒,因為今天傍晚有個重要的會議。她繼續看菜單。輕輕皺著眉頭,問他想吃對蝦嗎?不,不想。那好,因為她也不想。他感覺松了一口氣。她總共點了幾道菜了?六道,不包括那些冷盤。他兩趟酒宴存下來的錢全泡湯了。 「看來你真餓了。」他說。心想,不知道館子附近能不能找到自動提款機。 她抬起眼對他微笑,合起了絲緞封面的菜單。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滾燙的溫度讓他一陣痙攣。她又開始談她姐姐了。他拿起她的手,輕輕愛撫著。他原以為今天他們會放個假,不再談論她姐姐。他握緊她的手,怕她眼中的淚水就這樣滴下來,可是它們還是滴下來了。落在餐桌的玻璃面上,一滴、兩滴,三滴、四滴…… 女服務員回來了,他們有賣白蘭地。董丹自己都很驚訝:知道他們有酒他居然很高興。他待會兒會找到提款機的,他會有足夠的錢付這頓飯和酒。只要能讓老十開心,不要老談她姐,花點錢也值。他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她別去想她姐,再接著去想她求他寫的那篇文章。這讓他們的關係有點兒走味。 「什麼白蘭地?」她問女服務員。 「就是白蘭地嘛。」 「我知道,但是白蘭地有很多種,價格也不同。你們賣的是哪一種?。 「我們是論杯賣。」 她無可奈何地朝董丹笑了笑。「你喜歡喝哪種白蘭地?」她問他。 「隨便。」他回答。 董丹不懂任何白蘭地的牌子。老十決定以後,女服務員端來了兩杯白蘭地。老十懂得品酒,看樣子她一定常常出來喝酒,或者她只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他希望她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她端杯子的樣子很性感,幾乎有點懶洋洋地,就讓酒杯的長柄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晃蕩。酒杯的杯口有一圈金邊,杯底也有一些金色的圖案,可是看起來不乾不淨。很顯然的,洗杯子用的水就是他們洗了好幾打油膩髒盤子的洗碗水。不對,她喝酒的功夫不是從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花錢買她服務的那些傢伙,絕沒有看好萊塢電影的品味,董丹如此分析著。肯定是那些腦滿腸肥、渾身銅臭的傢伙,把她帶出去,給了她雞尾酒和白蘭地的高等教育。喝盡興他們幹些什麼?第一杯酒下肚,董丹已經有了一點醉意,可是老十仍然面不改色,好端端地坐著。他觀察她靈巧的手指,端著混濁的杯子。試著想她這些習氣是怎麼養成的。她是在他眼睛無法看透的昏暗暖昧的所在培養了這些習氣。這些習氣,是從一些不倫不類的關係之中累積出來的,就像他們現在這樣。每天都有載滿農村女孩的火車開進北京,像老十這些長得漂亮的就在這座城市的地下發展出另一個城市,建立了一種與真實的人生對稱的秘密生活。一種對妻子、孩子來說不可視的生活。對那些苦哈哈的薪水階級、騎自行車去上班的人來說,也是不可視的。而董丹原本就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如果他沒有冒充記者,他是永遠不可能知道會有這樣的生活,有像老十這樣美麗的女人,還有他對她熾熱的欲望。如果他真的是一個既有影響,又有名氣的記者,或許他能夠擁有她,哪怕短暫的擁有也好。他望著她,意識到他嫉妒的對象竟是自己冒充的那一個人。 「喂,」老十叫那個服務員,「這白蘭地是假貨。」 「不可能!」服務員抗議道。 「你嘗過嗎?」 女服務生搖搖頭。看來就是她嘗過也沒用,反正是嘗不出區別來的。 「要不我們喝大麯算了?」老十問董丹。 董丹笑著點點頭。這樣賬單上又多了五十塊。她到底會不會就此打住?否則,他對小梅怎麼解釋?他一個人從來不曾花掉這麼多錢。小梅對謊言有非常敏銳的直覺。老十終於挑到讓她滿意的酒,八十塊一瓶的四川大麯。接下去她又來了,講起她母親一直在追問關於她姐姐的消息。對她大姐小梅的死,母親一直被她們蒙在鼓裡。在董丹為她們伸張正義之前,她沒法告訴母親實情。她在桌子下緊緊抓住董丹的手。在她目光的壓力下,董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就算他是一個正牌記者,而不是一個宴會蟲,他也不願意寫這篇關於她大姐的報導,不能寫的原因是他和其他那些男人一樣,也在肉體上剝削了老十。如果他也接受了老十肉體的賄賂,他又憑什麼來伸張正義?除非他們的關係徹底改變,一切重來,他是設法寫的。 那白蘭地還真是冒牌貨。他的頭和胃已經開始作怪,他站起身往大門走去。 「你要哪兒去?」 「上洗手間。」 「餐廳裡就有。」 「我還是去公園裡的廁所。」 「為什麼?」 「透口氣。」 他朝她送了一個飛吻,他知道他這個動作很土很誇張,但也沒辦法。 跨出了門坎。到了公園門口,他找到了提款機。他把銀行卡塞進去,卻不斷地被退出來。他問清潔女工,附近是否還有另外一台機器。沒有,公園不是設置提款機的好地方,不安全。於是他朝反方向走,既沒有看到有任何銀行,也沒看見提款機。 風力開始增強。一個看上去有一百歲的老人,有一張風乾的木乃伊臉,推著一輛插滿棉花糖的手推車,搖搖晃晃穿過馬路。一張肮髒破舊的塑料紙飛過,正好落在一球棉花糖上,被緊緊沾住,色拉作響地狂舞。老人把它從棉花糖上往下扯,一不小心絆在路上一塊突起的水泥上。手推車翻了過來。老人於是消失在色彩繽紛、軟綿綿的一維棉花糖下面。董丹朝他跑過去,中途卻刹住腳。那老人在放聲哀號,一面忙著把沾在糖上的落葉、糖紙、香煙頭清理乾淨。天啊,真是人間慘劇。董丹走了過去,從褲袋裡掏出唯一的一張一百元鈔票。如果他得出這價錢讓老頭兒停止號哭,那也沒有什麼好還價的了。他將錢塞進了老人那只古老的手中,轉身飛快逃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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