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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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操小姐操傻了?陳洋的前妻指控他逃稅,現在是頭號新聞。好幾家報紙都拿它作頭條。那個前妻接受了許多記者的專訪。」 高興一邊說一邊把香煙的煙灰東彈西彈,就是不往煙灰缸裡彈。這個女人很邋遢,因為她把邋遢當成一種瀟灑。「我告訴你,這事不看好。如果陳洋被確定有罪的話,他可是要坐牢的。現在他拒絕接受媒體採訪,連那些平日跟他接近的人都見不到他。可是你不一樣,他會見你的。」 董丹也相信老頭會見他的。 高興認為現在正是刊登關於老藝術家長篇專訪的最好時機。不過得把這個新的事件加進去,然後會把它改成比較負面的文章。為什麼?他問。因為這是現在讀者們想要讀到的。董丹還得幫她一個忙,她說,再去跟陳洋見個面,想法從他那兒再挖些細節,瞭解一下他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對於自己被出賣,有什麼感覺。她相信老頭兒這時急需一個可信任又有同情心的人,好聽他傾吐。這個人就是董丹。董丹認為呢?是,他也這麼認為,董丹說。高興告訴他,一定要利用老頭兒對他的信任,提供老頭兒所需要的同情。陳洋現在肯定特別希望得到媒體的同情,可惜自從那次孔雀宴之後,他一直沒有完全和媒體重修舊好。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不能夠跟他們接觸的原因。高興說她敢賭一萬塊錢:現在老頭一定為那次在孔雀宴上得罪了媒體後悔莫及。 「我還敢打賭,那個李紅這時候也一定走人了。真沒勁,是不是?賤貨們就做不出點新鮮事兒來。」她說。 第17章 在陳洋住處的大門口,那個門房因為認識董丹而把秘密告訴了他。老頭此時正待在他鄉村的別墅裡,距離市區五十公里。那現在是誰在照顧老頭呢?司機和廚子。李紅沒有跟他一道去嗎?沒有,她得回她家照顧她生病的母親,她母親心臟不太好。有沒有公交車可以抵達陳洋鄉下的別墅?就他所知道,沒有。 無所事事的董丹又來到了「綠楊村俱樂部」此時正是生意清淡的時刻。「盲人」按摩師們正在休息室裡打乒乓球,另一邊,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正在觀看電視連續劇。老十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塗腳指甲油。看見董丹,她立刻彈了起來,一隻腳歡跳著迎到門邊。當著大家的面,她毫不隱藏她對董丹的情感。她其實是在向他們炫耀董丹。 十分鐘後,他們倆來到了大街上。老十跟經理說她感冒了。他帶她進了地鐵站,她很驚訝董丹並沒有開車。他說他沒錢買車,她說記者不是掙得不少嗎。如果老家還有老爹老媽,每月等著他們的兒子寄錢回去,哪兒還會有錢?那就等她嫁了有錢人,買輛車送給他吧。什麼時候嫁?早晚唄。她問他喜歡BMW還是奔馳,要不就法拉利。她說奔馳敞篷車挺舒服的,夏天把車頂放下來,冬天座位還有暖氣,只是它的造型沒有法拉利那麼出風頭。她對車子瞭解得還真不少。當然囉,活在北京這種城市,人人都得趕緊長知識,是吧?沒錯。她微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同時想問她有沒有坐過這些在北京大街上呼嘯而過、把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嚇得半死的名車。他還想問,她是否坐過那種燒包開的車,就是那種專靠坑人發財、邊開車邊伸手模她大腿的燒包。但他沒問出口,卻聽她說她姐姐的男朋友經常換車,越換越燒包,還請過她坐他的車。董丹問她會嫁一個像那樣的燒包嗎?不會。為什麼?因為他不是真有錢,他只是假裝有錢。他望著她桃子型的臉蛋,左邊的唇角一顆紅痣,讓她看起來十分撩人。他突然注意到她的一雙眉毛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他聽說有些女人會把真眉毛拔掉,紋上假眉毛。紋出來的眉毛都有著相同的弧度——好萊塢型的弧度——工整而完美。董丹不禁想像,有著六億五千萬女同胞的國家裡,所有女性都有一副相同弧度的工整眉毛,人多眉毛少。老十今天的衣服讓她看起來有些老氣:黑色蕾絲的內衣加上一件白色外套,底下一條緊身的白色短裙。她走起路來膝蓋打彎,屁股往後,看起來像打算坐下又停止了。她還沒學會怎麼穿高跟鞋,可是她還算得上是美女,知道怎麼樣利用自己的條件。 這時是初秋時分,天空清澈,有著微微涼風。他們一路慢慢溜達著來到了北海公園,連手都不拉。一塊走在外邊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是新經驗,仿佛他們得重頭開始建立他們的親密關係,以一種新的方式,不同於從前躲在陰暗的按摩室裡的方式。他們眼神交會時,心跳會加速;每次他的手或肩膀不經意就碰到了她,刹那的接觸造成了一種緊張的偷情樂趣,讓他們找回了少男少女的感覺。這樣的閃爍碰觸令他們顫慄,渴望得到更多。 在北海公園,他問她想不想去划船。她說當然想,她還沒劃過船呢。兩人交換了一個微笑:北京的情侶們都要去劃划船。在小碼頭上,她坐下來把腳上的高跟鞋脫掉。隔著絲襪,董丹看見有兩顆水泡都已經流血了。他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膝頭上,查看傷口,責怪她腳痛成這樣也不出聲。他叫她等著,自己跑到附近的商店,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藥棉和消炎藥膏。在為她的傷口擦藥時,他問她還痛嗎?不疼,她沒有什麼感覺。她揉著他的頭髮跟他說,那頭有個老太太看見他跑去店裡幫她買藥時,猛誇他呢。怎麼誇的?她說老十是好福氣,嫁了個疼愛老婆的男人。 「至少,她以為你是我老公。」她說,「人家把你看成我老公,你願意不願願意?」 他不敢作聲。 「老太太們覺得好男人都會早早成家。」 「這也能叫鞋?」他指著她那一雙用蕾絲裝飾的高跟鞋。「穿這玩意兒怎麼走路啊?」 她說她又沒想到要走這麼多路,她以為會坐他的車呢。她的腳又大又結實。他則說他討厭女人那種又小又肉的腳。她的腳看起來既健康又自由,是那種在田裡很能幹的一雙腳。很會爬山,她說,還可以背著一堆柴爬在那些陡峭的羊腸小道上,有時候背的是磚頭。她曾經挑磚上山?對呀,那時候山頂上修建賓館,給旅遊的人住。背磚頭能掙不少錢,村裡人都搶著幹。噢,難怪她有這麼一雙強健的腳。 他蹲在她的面前,她的腳在他的膝頭上,正像她把他的腳放在她的膝頭上給他按摩一樣。 「我們倆的腳……」她突然大笑著說道,「比我們倆先認得!」 他突然想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這麼開懷。哎呀,她真漂亮。 舢板全部停開,因為下午要刮大風。他們很失望,改去附近的餐廳吃飯。一路上他攙著邊走邊笑的老十。她說他要開車就方便多了。沒問題,車就來了——他一把將她抱起,背在背上。她掙扎著想要下來,但是他不讓她下。就這樣,一人騎在另一人的背上,走進了公園對面的一家館子。 「人家都在看我們。」她說。 他笑著把她從背上放到座椅上,椅墊很髒。這是一家四川館子。一個男孩拎著茶壺,壺嘴足有一米半長,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把熱茶噴射到小杯子裡。從茶壺傾斜到熱茶從壺嘴噴出,中間有個短短的停頓,讓人意識到,茶在壺嘴裡奔走了多長的距離。她在桌子底下伸出腳去碰他。他則想像她那受傷的腳跟,貼著繃帶,表皮脫落,露出了濕潤的嫩肉以及下面纖細的神經。他從未嘗試過這樣的親密動作。感覺有一點點色情,非常的越軌。她的腳從他的小腿已經移到了膝蓋。他暈眩了。 他讓她點菜。她讀著菜單,點了一道沙鍋魚翅和魚香乾貝。她跟服務員開玩笑說,可別拿粉絲冒充魚翅來騙他們。不會的,他們一向有誠信。老十又說,如果他們騙她,她吃得出來,因為粉絲跟魚翅的區別她一清二楚。看起來,她常常上館子了,董丹心想。那她都跟誰去呢?跟那些身子和腳被她親密伺候過的傢伙嗎?就是多付一點錢就得到額外服務的男人們?她繼續點菜。他開始擔心了,他身上只帶了一百塊錢。他從來不帶太多的錢在身上,他總是把錢交給小梅。小梅很會存錢。他記得今天出門的時候,小梅放了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在他的皮夾裡。另外還有幾張零鈔,他已經花了一部分,用來買了地鐵車票和雪糕。其實雪糕根本不該買的,一個就要二十多塊錢,因為是從美國來的一種叫Haagen-Dazs的牌子。老十對舶來品瞭解得還真不少。早知道他該讓她一個人吃雪糕就好了,可以推說他不喜歡甜食,或是他要抽煙,或是編一個任何其他類似的藉口,省下二十塊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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