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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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辦公大樓的大廳處,他看到一家銀行外面設有提款機。他趕緊跑過街,接近時卻看見旋轉大門入口處,被一排鐵欄杆和繩子給圈了起來。他想也沒想便一腳跨過繩欄。當他飛快地往提款機走去時,聽見一聲叫喊:「幹嘛呢你?!」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一個精瘦的男人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制服,正站在欄繩外,手中拎著一個飯盒,另一隻手上握著筷子。他用筷子點了點地上。董丹發現自己身後未幹的水泥上有一溜新鮮的腳印。那瘦子問他長眼了嘛?看看都幹了什麼好事兒!董丹說他現在看見了。看見了也晚了,跨過繩子之前就該好好看看啊。說得對,之前是該好好看看的。董丹陷在自己的腳印裡,腿開始僵硬。因為要趕著暴風雨來之前把水泥鋪完,五位工人弟兄累得半死,現在十秒鐘就讓你給毀了。是六秒。什麼?!他只用了六秒鐘就把它毀了——那十二個腳印子——一秒兩個就是證據。你以為花六秒鐘就比花十秒的賠償得少嗎?瘦子氣瘋了。不、不、不是,董丹糾正他,他的意思是他花了六秒鐘就發現自己的錯誤了。而不是十秒。管他是十秒還是六秒,反正他得賠償。賠多少?這不是他能定的,大樓經理會定價。 董丹被栽在水泥裡,酒意越來越重。烈陽當頭,又急又乾燥的強風陣陣吹來。過不了多久,他可能就凝固在這水泥地上了。他跟瘦子說,他得先去取錢,才好賠償損失。瘦子說,他絕對不會讓他再動,接著損壞其他剛鋪的水泥地面。他到底要他怎麼辦?很簡單:把賠款交給大樓的經理。如果他讓他去取款機拿了錢,他才能付賠款啊。那他的腳印又會多十二個,賠款就要加倍。 瘦子朝他手中的對講機咕噥著,一邊對著另一頭看不見的那人比手劃腳。有人圍攏過來。已經成了暴風的風勢中,他們的褲子及衣裙被吹得啪啪響,彼此間發生了什麼事。 老十會怎麼想?她八成以為他賴帳溜掉了。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讓他冒出一頭汗。他剛要抬起腳跨向欄繩,瘦子就叫了起來:「不許動!」 他緊急刹住,兩隻胳臂不停地在空中畫圈圈,好在風裡維持住平衡。 「你嫌賠得還不夠,是不是?」瘦子問道。 「不是。」他回答。 眾人笑了起來。 也許老十這時正在看表,發現他已經走了半個鐘頭。她搖著頭,臉上出現不恥的冷笑。什麼玩意兒?一頓飯的賬單就把他給嚇跑了。她接著會叫買單,拿出她替人做按摩或者天知道其他什麼服務賺來的一小遝鈔票,從裡頭抽出了幾張來。這不過又是一次證明,靠男人完全是妄想。 兩個穿制服的男人走出了旋轉門。他們繞過了繩子圍起來的區域,走到了瘦子身邊。 「給,這是我的名片,我是記者。」董丹拿出他最後的一招。他把名片交給了其中一人。 瘦子接過董丹給他的名片。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幫眼睛的忙念著名片上的字,然後又把它傳給了他的同事。 「我們怎麼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瘦子問道。 「你還想要看我的身份證件嗎?」董丹自己說。 瘦子說是的。於是董丹把證件也交給。 「這個我們得扣下。」瘦子問。 「為什麼?」 「等經理回來,決定賠款是多少錢,我們上哪兒找你去呀?」 如果他猶豫,一定會令對方起疑。所以董丹跟他們說,隨他們便,想扣什麼就扣什麼。他乾笑了幾聲,聞見自己呼吸中白蘭地的氣味。只要你們把拿去的東西給我列出一張收據就行。其中一人掏出了收據簿。 「你們就靠這個勒索人是吧?要不為什麼不掛個警告標誌啊?什麼提醒都沒有,就等人家掉進你的陷阱,你就跟他們要錢賠償。撈這種外快夠輕鬆的!」董丹惡狠狠地盯住三人其中之一,等對方避開他的目光後,他的眼光再轉向下一個。 「扣我的證件會有後果的。」酒精開始發揮了很大的功效,他壯起膽繼續表演。 三個人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好吧,你出來吧。給我小心,別再踩出新腳印。」一人說道,把繩子拉起來。 其中瘦子還在盯著董丹名片上的頭銜:自由撰稿記者。 董丹沒有動作。 「先把我的身份證還我,否則我就待在這兒……」 他們又很快地商量了一會兒,答應了他。他得踩著自己原來的步子退回到繩欄邊,踮著腳,好讓每一個步子正好落進反方向的腳印裡。這樣倒退著走,看來既狼狽又怪異。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步子原來大腳趾撇向外,腳後跟靠得很近,像卓別林的步子,也像鴨子。原來自已一直走的是鴨步,這個發現讓他很沮喪。在往餐廳走的路上,他儘量把自己的兩隻腳掰直。 老十沒有離去,這真讓他大喜過望。她正在跟餐廳的老闆聊天,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穿西裝,操著四川口音的農民。董丹坐了下來,不知如何告訴她,他不但沒提到款,而且他連身上最後的一百塊也拿出來給一個賣棉花糖的老頭去止哭了。他把杯子裡的白蘭地一飲而盡,咂嘴發出很大的聲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餐廳老闆轉過來望著他笑了笑。然後走開了。 「真不錯!」董丹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老闆轉過身來望著他。 「你這兒的菜做得真好,快趕上國宴了。」 董丹說。 「您被邀請去吃過國宴?」老闆問道。 董丹看見老十的眼睛朝他閃閃發光。 「我們記者多可憐,別人在吃,我們還得工作。」 「原來先生是個大記者呀!」 「專業記者!」老十在一旁補充。 董丹把自己的名片給了老闆一張。他的身上永遠帶著一大遝的名片。有的時候,它們比現金還好用。 「蓬蓽生輝呀!」老闆讀完卡片後朝董丹伸出手掌。 董丹說他這家餐廳需要宣傳炒作。確實需要啊,老闆承認。這年頭宣傳炒作就是一切。一點都沒錯,老闆附和,他們一直沒有跟媒體打過交道。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董丹問道。「酒好不怕巷子深」?好像有這句話。這是四川的名言喲,老十提醒他們,語氣十分驕傲。是吧?董丹問道。不信打賭,老十說:只有四川才有那些古老的酒窖,還有又深又長的巷子。反正那是句老話,董丹說,太老了,老得都算不得美德了。記者先生說得一點也沒錯,現在都得靠媒體。是不是能有這個面子,讓記者先生報導一下這裡的菜呢? 董丹也搞不清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總之他已經喝起了四川的百年陳釀。老闆特別開了一瓶招待他。今天這一頓飯也算是店裡請客。老闆請董丹務必把他剛剛對他們菜的稱讚寫下來,登在報紙上。那當然,這些菜本來就應該得到讚賞,還不止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呢。記者先生,您隨時有空來小店用餐,只要老闆活著,吃飯都免費。 董丹走出餐廳的時候已經踉踉蹌蹌。他左手握著小梅的手,右手握著百年老酒。狂風漸漸緩和了一些,餐廳經理一直把他們送到街上。董丹注意到,老闆穿的黑西裝在肘部有個破洞。他們上了出租車,老闆替他們關上車門後仍在向他們鞠躬作揖。他那條皺巴巴的廉價領帶不經意滑了出來,在風沙中飛揚。他的人生現在全指望董丹的承諾,要為他的館子和他們的菜寫篇文章。他們的菜和董丹吃慣了的酒宴相比,只能算是粗菜淡飯,毫無新意。董丹閉起了眼睛,老闆閃動希望的雙眼,和他那破西裝、舊領帶下卑躬屈膝的身影,令董丹胃裡一陣翻攪。 為什麼當一個人垂死抱著希望的時候,看起來是這樣可憐兮兮?每當你告訴別人你是記者的時候,他們的心裡立刻燃起各種希望。其實做什麼工作,董丹並不在乎。他可以去開出租車,可以擺小吃攤,可以去掃大街,甚至去混黑道。可是現在他明白,他絕對不做的,就是做某人的希望。餐廳老闆的希望,依偎在他身邊年輕貌美的腳底按摩師的希望。此時她正用她的一雙唇在他的手指、臂膀上按摩,問他是不是可以快點把她姐姐的故事寫出來。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去找老十了。她把他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她孤注一擲的希望。 「你知道嗎?我狗屁都不會寫。」他驕傲地說道。 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能夠看見對方因為驚訝而睜大了眼睛。她鬆開他的手。他轉過身與她面對面,他的嘴角扯起了燦爛的微笑,露出他那潔白整齊的牙齒。酒還真是個好東西,它讓他變得誠實,同時還能勇敢面對誠實的後果。 「我從來沒上過大學,中學只讀了一半。當兵的時候,我也不是個好軍人。」 她繼續盯著他瞧,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每寫完一篇文章,字典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因為我有太多的字要查。還因為我翻頁的時候老在手指頭上抹口水,有時候手指頭沾了太多口水。」他很高興看到她的夢完全碎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你喝醉了真好玩。」 「我沒醉。」 「算了吧,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瘋子也從來不承認自己瘋。」她朝他身上靠得更緊了。雖然兩人之間隔著層層衣物,他的身體仍能清楚感覺到她玲瓏有致的線條。 第二天早晨,他在小梅身邊醒來,情緒無比低迷。他怕自己會熬不過對老十的渴求,因為他已經決定,永遠不去見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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