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這天下午,董丹剛走出房間,留下穿著內褲、胸罩的老十坐在那兒補妝,忽然就聽見一聲:「哈,總算找到你了!」高興站在董丹面前,雙臂抱胸,一臉挖苦。

  「我到處找你,各個宴會上都沒你人影子。」

  董丹支支吾吾地編了一個理由或藉口,解釋他為什麼在這裡。

  「誰信你的屁話。」高興道。她推開門,探進頭:「哈嘍,」她對老十道,「早安啊,美人!現在是紅磨坊時間早晨八點。」

  董丹用力把她推到旁邊。

  「來這裡當小賤貨們的救世主啊?」高興問道。

  「幹嘛呢你?」

  「不幹嘛,就不能來這兒?」

  董丹走在她前面,把她從老十的門口帶開。

  「比我預想的還可怕。」高興說,隨著董丹走進了一間門上掛著「無人」標誌的房間。「你愛上她了。」

  「別胡說。」

  她走過去坐在一張椅子上,又拍拍她旁邊的空椅子。他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她更用力地拍了幾下椅子。

  「你到底有什麼事?有話快說,不然我要回家了。」董丹說。

  「你那篇文章,今天晚上上版。」高興說。

  「就是那個農民寫的?……」

  「現在是你的文章了。把他們的名字換成你的,別覺得過意不去,因為你從頭到尾把它改寫了。所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轟動還是倒黴,掌聲還是批判,你自己全權負責。對了,它的標題是:《白家村尋常的一天》」

  董丹的心思卻又回到了老十身上。她現在跟誰在一起?今天晚上她是不是又要為某個自吹自擂的傢伙做按摩?她也會張開她的腿,騎在一個噁心的男人身上,就像她跟他做的那樣?可是他現在跟那些男人一樣噁心,說不定更噁心。她也會跟其他男人說枕邊細語嗎?她也會讓他們的臉靠在她胸脯上?媽呦,都是些什麼樣的醜臉!大吃二喝吃得眼泡虛腫,腮幫肥厚,滿嘴油膩。他董丹長得不難看,這一點他還明白。至少小梅說他英俊健壯。小梅,他心愛的小梅,他怎麼會做出這樣對不起她的事。

  「你不喜歡那個標題嗎?」

  他根本無所謂,那是高興的文章,是她把它重寫了,她把它徹頭徹尾地改成了一篇無味冷酷、無悲無喜,沒有任何同情或是道德譴責的文章。如果是他的文章,他描寫的對象是像他父母一樣的人,他怎麼會毫無激動?

  「還行吧。」

  「我知道你會喜歡。想出這名字,還真得靠點天才。我把文章中原來那些陳詞濫調全拿掉了,現在它讀起來感覺像是一篇有趣的鄉下傳說。我並沒有省略任何細節,也沒有對任何一方偏心,我讓受害者和加害者兩方都有機會把他們的角色立場表達出來。」

  董丹看著她整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裡,像是一隻海星。

  「最後這個版本,你會喜歡的,它真的挺幽默的,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幽默,比較有素質的讀者會讀得出來。在這事件中的受害人,在其他事件中可能會做出相同加害於人的事,如果這些人永遠困在他們那種農民式的無知裡。」

  董丹擔心她又要開始她那套農民是腐敗源頭的演說,她那一套真會讓人發瘋。他得趕快走人。他舉起腕子看了看表。她問他要上哪兒去,她可以載他一程。不用了,謝謝,該堵車了,他坐地鐵去。晚上他還有事。

  「把煙灰缸遞給我,好嗎?」高興坐直了身子,點了根煙。她從來不管你是不是在趕時間,就算你娘臨終在病床上,或者你老婆正在臨盆,她照樣對你發號施令,面不改色。

  他走到對面假窗子旁的小櫃子前,拿起一個陶瓷煙灰缸遞給她。

  「他們逮到了一些宴會蟲。」高興道。

  董丹原本要背到肩上的背包停在半道。

  「什麼宴會蟲?」

  「這是他們取的名字,指的是一些專門在宴會上冒充記者混吃混喝的罪犯。」高興說道,一邊躺平了身子,拍拍身邊的座椅。

  「過來到我這兒坐。吸過毒沒有?」

  董丹在她身邊坐下。原來宴會蟲從來就不只他一個。他們會怎麼對付這些宴會蟲呢?他們也會被裝上卡車,拉到某個地下刑場去處決嗎?

  「吸完這樣一躺,那就太美好了。」

  他望著她,高興雙眼緊閉,嘴唇微張。

  「我敢打賭,你從來沒吸過毒。」她說。「你這也是一輩子,一張白紙跟剛出生差不多。哪天想過把癮,找我。」

  「唉。」逮宴會蟲那天,如果他也在現場混吃,說不定一塊兒被逮走了。

  「你得找對門道,才能拿到好東西。你想先來點溫和的,還是直接就試真傢伙?」

  「唉。」那小個子是不是也被抓起來了?要不他本人就是便衣,為這場打擊宴會蟲的大掃蕩一直在臥底……

  他聽見高興又問了他些問題,他照樣回答好。接著他聽見她大聲笑了起來,兩隻腳在籐椅的邊緣蹬踹著。

  「怎麼了?」他轉身去問她。

  「我剛才說,咱倆脫光了到街上去遛彎吧,你也說『唉』。」她笑得快背過氣了。

  「他們打算怎麼處置那些宴會蟲?」董丹儘量裝作漫不經意,「把他們都關大監?」

  「應該是吧。算這些王八蛋運氣好,打擊犯罪的運動剛結束。他們頂多被關個一兩年,都是一群流氓混混,無業遊民,還有些是民工,建築工地上來的,老闆們不給他們發工資。」

  董丹想到自己竟然是這個群落的一分子,感到很沮喪。老十對他還當作神一般侍奉。

  「他們抓人的時候,我也在場。便衣警察突然從每個地方冒了出來,每一張桌上幾乎都有一兩個。你想啊,這不也是一幫宴會蟲嗎?好幾張臉看著面熟。他們也在各大宴會遊串好久了,跟著混吃混喝。整個大掃蕩,五分鐘就結束了。大夥兒接著吃的時候,聊的就有鹽有味兒了。」高興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

  真的就差一點。否則他現在也在監獄裡啃饅頭就鹹菜,睡光禿禿的水泥地,或者有張席。那會是一間擠得像魚市攤位一樣的房間,兩個全身餿臭的男人把他夾在中間,他們那長久沒洗的「老二」一股異味。他也許會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許就這樣失蹤了好幾天,小梅都不知情。老十讓他倖免了那麼個下場。

  「等你那篇文章登出來,你說不定走紅。這是玩火型的文章,你不是換得名聲,就是招致厄運。冒這個險,你覺得值嗎?」她在講什麼,董丹並沒有真正往心裡去。他的心裡仍在想像著,因為他的逮捕而傷心欲絕的小梅,帶著她做的熱湯麵來探監而遭拒。而老十發現他失蹤後,一定以為董丹跟其他那些得了好處就拍拍屁股走了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你最近見陳洋了嗎?」高興問。

  「沒有。」

  「有時間快去看看他。」

  「我不是把你要的採訪錄音帶都給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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