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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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一端出現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董丹匆忙從位子上起身,走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原來鋪在他膝頭上的餐巾掉到地上,差點兒絆倒他。高興緊跟在他之後,把餐巾撿起來,正巧有個女服務生端著盤子走過,她就扔給了她。 聲音聽起來甜中帶酸的女人馬上把電話給掛了。董丹重新撥號,這一回沒人接了。 「臭娘們,」高興說,「她以為每一個打電話找陳洋的,都是想來白拿大師的畫。她把畫廊裡陳洋作品的價錢提高了。也不想想,本來就已經貴得離譜!」她掏出了香煙盒搖—搖,直接用嘴唇夾出其中的一根。就在禁煙標誌正下方,點上了火。「董丹,我看你得親自跑—趟。」 她若有所思地噴了幾口煙之後,對他說道。 「你說現在?」 「不行嗎?」 「陳洋不會願意我們突然就去了……」 「未必。」 「他的未婚妻不願意我們見他的。」 「你的兩個藉口哪個是真的,你告訴我。」 「如果他的未婚妻不願意,他也不會願意。」 「我真搞不懂,陳洋為什麼會對那個賤貨言聽計從。」 「今天不行……」 「我們一定得去。就跟那賤貨說,你是畫商,想來收藏陳洋的作品。我敢打賭,她馬上巴結你都來不及。」 「那不是說謊嗎?」 「世上每件東西都包括著謊言。你不覺得陳洋的畫是欺世盜名?難道你以為批評家對他的畫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定定地看著她。自從這個女人闖進他的生活,他混點兒好吃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是一種享受。他整天讓她攪和得心煩意亂。她說她開車送他去首都醫院,他進去採訪陳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樓下的會客室見著了陳洋的未婚妻。她跟董丹問東問西將近二十分鐘,倒還算平易近人。她告訴董丹,恐怕大師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見客。 「他正在睡覺呢。」她說。 「是是,他的休息最重要。」董丹道。他的坐姿是屁股在沙發邊沿上點到為止,如果這時候有人從他後面拉沙發,他一定跌著個四腳朝天。 「他需要睡眠。」那未婚妻說。 「沒錯,沒錯。」 「我的責任就是保證他的睡眠不受打擾。過去兩個禮拜,他睡得不好,因為我回上海了。」 董丹注意到從頭到尾,她只稱老藝術家為「他」。董丹說不上來,可她說到藝術家的時候,那語氣非常特別,感覺上既是親密又帶了崇拜,就像他的父母提到老天爺、菩薩,以及毛主席時才會有的語氣。 她說他們可以另外再安排時間。什麼時候?這個嘛,得看他的身體狀況,情緒激動對他不好,只要人一多,他難免興奮。有時候他真像個孩子。 那女人的美麗像瓷器一般精緻,無懈可擊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膚。她叫李紅。這個名字說來很普通,要在一所學校裡,大概每天可以聽見這個名字被喊上百來遍。李紅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一隻腳蕩呀蕩的,腳拇趾玩著那只白色珠花拖鞋。拖鞋每墜落一回,董丹聞聲就要眨一次眼。那拖鞋掉了二十次不止,他就一遍一遍地看著她伸出長腿,用腳趾勾住地上的拖鞋,再一點點勾回到自己腳上。沒多久,這個遊戲又得重複上演一回。對老藝術家來說,她太年輕了。她的年紀恐怕比藝術家的大女兒還小。董丹移開眼神,避免自己去想像那個年老的身軀與這個年輕的胴體怎樣擁抱、親吻、糾纏。 董丹起身道別,同時問陳洋是否還需要他們西北的紅辣椒,他可以找人再帶一些來。 「那些辣椒是你送的?」她問道,原來矜持的、供人拍照的笑容,這時轉成了真心的笑意。 「不是啥值錢的東西。」 「他喜歡得不得了。你能再拿些來嗎?」 「沒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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