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董丹打算買兩條煙,送給在鐵路局工作的那個老鄉,請他再回去跟他的父母要一些新收成的紅辣椒。不消三四天,陳洋又可以享用到新摘的辣椒了。那時他應該可以進行訪問,把高興的人情還了。不對,還人情的不是他,是他父母種的紅辣椒。李紅把董丹送到門口時,她的手機響了。這樣精緻如手飾一般的手機,董丹第一次見識,鈴聲聽起來跟鳥叫似的。

  「他說他下一次會多帶一些辣椒來。真是一個好人。」她側過臉對董丹羞澀一笑,為他們當他的面談論他抱歉。

  李紅白哲的手臂上若隱若現著淡藍色的血管,令董丹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他開始聯想,在她白色的T恤衫下會是怎樣的肌膚,淡藍的血管蜿蜒地伸向那裡,使她的皮膚看起來泛著淡淡的藍光。不知道用手去觸碰會是什麼樣子的感覺。陳洋的手:老邁、帶老年斑,曾經勞改而長出了繭、常年不斷地雕塑與繪畫磨礪出來的一雙粗糙的手,真能感覺得到如絲緞般的肌膚下,若隱若現的血管遊絲嗎?還是說,會損壞了它?董丹再次逮住自己想像一老一少兩具身體纏繞的景象。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居然如此充滿邪念!可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對此毫無辦法,只要一想到這兩人在年紀上、容貌上的懸殊,滿腦子都是他們倆親熱時的畫面。

  「喏,」她把手機交給董丹,「他想跟你說話。」

  「老鄉,」老藝術家說道,「你不是認識我的門兒了嗎?」

  董丹胡亂說了幾句請安的話。

  「認了門兒你怎麼不來看看我?」老藝術家扯開了嗓門。

  「等您好點兒,我再來看您。」董丹說。

  「讓我跟李紅說話。」陳洋說。

  董丹又把手機交還給李紅。她跟陳洋抗議,說都是為了他好,才不讓他有太多訪客嘛。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扭動著身體,脖子、下巴、肩膀無一處不在動,卻又都往不同的方向,渾身擰著嫵媚的麻花。好吧,她說,那她就破一回例,放董丹進去。

  董丹和李紅一走出電梯,就聽到陳洋房間有一大夥人談笑喧嘩。打開門,裡面不是一個正在養病的老人,而是一個飲酒作樂的小型聚會。董丹看見那個公子也是客人之一。地板上都是鋪展開的畫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從空隙上通行。陳洋看起來有點人來瘋,一會兒叫這人王八蛋,一會兒喊那人狗東西。他朝正不知何處安身的董丹一指,告訴客人們,這個可愛的混帳跟他是同鄉。接下來,他轉而告訴董丹,今天在場的其他這些王八蛋,都是有一個在朝當官的老子。

  一個年輕女人認為董丹一看就是跑新聞的人。沒錯吧?我眼力好得很,她說。別擔心,他不會把咱們今天晚上放浪形骸寫進他的報導,陳洋跟她保證。然後他跟董丹說,今天晚上是不存在的,明白嗎?明白,董丹道,連忙點頭微笑。

  李紅遞給董丹一杯酒。

  「我一會兒就要走,今晚還有事。」董丹說。看來是沒指望採訪了。

  「唉,你給我辦件事吧。」李紅說,「你能不能去幫他買一些無糖的蛋糕回來?」她塞給董丹一個字條,上面寫了地址。「離這兒不遠。本來可以讓司機帶你去,我怕萬一需要用車,所以還得把他留下來。你要是能幫我一下,就太謝謝了。我實在怕他吃太多甜的。」

  董丹說他很樂意幫她跑趟腿。她馬上把一袋沉甸甸的桃子塞到他手裡。

  「你能不能再順便跑一趟他女兒的寄宿學校?跟她老師說,別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鋼琴課。喔,他女兒的名字叫做陳雪鴿。」

  董丹努力把這個名字記住。陳雪鴿,鴿子在雪裡不怕凍死?

  「順便帶點水果給她……

  「好嘞。」記住,記住,陳雪鴿。

  「太謝謝了。你看我這兒一時走不開,都是一些特別重要的客人……」

  她又在扭動她的身體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動作是一個乞憐的小女孩和一個獨裁者的混合體。

  董丹走出病房大樓,就看見高興在小草坪上來回踱步。天就要黑下來了,她滿懷期待地抬起頭看著董丹向她走來。採訪結束了?沒有採訪上。怎麼回事兒?董丹猶豫是該告訴陳洋現在正跟重要客人們開酒會呢,還是說老頭兒身體不舒服。

  「你上去快一個半小時了,都在幹嘛呢?」高興問。

  董丹看著高興,在暮色中她深峭的五官線條顯得柔和了許多。「陳洋今天身體不舒服,過兩天我再來。」

  高興抬頭朝藝術家位於三樓的窗口瞪了一眼。

  「你別幫他打掩護了。」她說。

  董丹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她為了等他,在外面給蚊子叮了一個半小時。他說他保證三天內一定會幫她完成這個採訪。她叫他別弄錯了,不是幫她,而是幫他自己,是幫他自己從她那兒得到他所需要的幫助。

  高興開車把董丹送到那個寄宿學校門口,就走了。老師跟董丹說,要是把這些桃子留下的話,必須附上一張字條,證明這是陳雪鴿同學家裡送來的,孩子們如果吃了有什麼問題,學校不負任何責任。他只好照辦。當他離開學校往那家賣無糖蛋糕的糕餅店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麼,又讓出租車司機停車,調頭開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沒有好好洗過。他拿著水果跑到男學生的公用澡堂,裡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進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交給老師,走出學校大門,他馬上又沖了回去。他找到那個男學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剛才是在哪個浴缸裡洗桃子的。他擔心桃毛沾在浴缸上,會讓跳到裡面洗澡的孩子滿身桃毛,那還不把孩子癢死?正當他刷浴缸的時候,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老師出現在他身後。他挺起腰板,耷拉著兩條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對方微笑。對方看著他,一點都不掩飾對董丹的懷疑,覺得他不是個神經病,就是個變態的戀童癖。她語氣嚴厲,問他究竟在幹什麼。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後,她滿臉不可思議地說:那桃子還能吃?董丹嚇了一跳,問她怎麼就不能吃。還用問?難道他不覺得在浴缸裡頭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嘔的事嗎?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過了,應該跟燒飯用的鍋子一樣乾淨,至少比他母親燒飯的鍋要乾淨。女老師說可那畢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個孩子在裡頭洗腳和屁股,把那當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夠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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