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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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閉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著花崗岩的大廳裡的一株假棕椰樹,膠布的樹幹,塑料的葉子,綠得跟郵電局似的。董丹盯著那樹,腦子裡淨是白大叔與劉大叔佈滿風霜的臉。那臉上無色的嘴唇和鮮紅眼瞼。那樣的臉也會有純真無邪笑開了的時候,那就是當看見出生的小牛,或是麥苗遭遇一場不期的冰雹後仍然完好,或是因為賣紅辣椒比預期的多嫌了幾分錢。他的父母也像那樣,挑著兩擔紅辣椒到公路邊叫賣,頂著夏日的烈日,滿懷希望地望著塵土飛揚的公路盡頭,會有卡車出現。賣不掉的紅辣椒,他們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吃,情願啃無味的玉米餅、喝高梁稀粥,然後每天依然挑著爛了或幹了的辣椒,到路邊碰運氣。公路邊紅辣椒堆起的小丘,連綿不絕。每一個攤子後面都是同樣抱著希望、蒼老的臉孔。董丹忘不掉的是,當他的父母被他們的兒子責駡,說他們「愚蠢」、「落後」、「摳門」時,老兩口總是朝董丹慚愧訕笑,答應沒賣完的辣椒留給自己吃,可是那時的紅辣椒已經開始腐爛,氣味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你他媽的瞭解農民嗎?」董丹說道。他的雙眼已經微微泛紅。 高興看見董丹眼裡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顆大喉結激動得上上下下,她有點被嚇住了。那一張挺精神的臉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痛苦表情。 「不是看著你是個女的,我早抽你了。」他說。 董丹走出會議廳時,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觸即落的眼淚流出來。他真後悔認識這個女人。 第11章 他再回到那家地下室旅社時,白鋼與那兩個大爺幾天前已經退房了。他們一定覺得董丹辜負了他們。大老遠跑這一趟,以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結果他卻辜負了他們。董丹靠在進門處那張櫃檯前,注視著屋外,房裡的陰暗讓外頭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目。董丹想像著兩個希望落空的老人,如何拎著他父母也常用的那種尼龍大包離開了此地。 他把那篇文章重新寫了一遍。寫的時候,他就把文章中的主人翁想像成自己的父母。寫完之後,他把文章帶到一個宴會上給高興看。比上次進步了,不過還是太煽情。她問董丹是不是他幫他們修改的。他說是,還多虧了她的批評意見。那她能不能幫他們發表呢?如果他把文章裡頭那些庸俗煽情的部分都刪掉,她可以幫他試試。決不能這麼誇張,感情必須節制,讀起來越客觀越容易通過審查。這個題目很敏感,曾經有一家報紙就是因為登了一篇關於這方面的文章,被上級停刊了一陣。報社還把那個記者給開除了,以表示對上級的一致。 這一天中午,宴席邀請的媒體記者超過了一百人。東道主是一家剛剛與二十個國家簽訂了出口合約的啤酒商。他們找了位書法家為他們重新設計了商標,這一位全國頂尖的書法家動筆寫一個字就價值十萬塊。 冷盤上桌了。每一道菜都擺設成中國字的形狀。最令人讚歎的是一道做出篆字的冷盤。材料是小牛肉與海蟄皮,肉的鮮紅配上海蟄皮的透明,盛在如紙一般薄的細白瓷盤上,手工之精巧簡直可以送進畫廊當作藝術品展出。董丹後悔他的照相機不過只是個道具,否則他真想拍下來,帶回去給小梅瞧瞧。 「這可是三個師傅在冷凍室裡待了十六個小時才完成的。」其中一個客人說道。 董丹發現說話的人竟是矬子,他總愛在人前賣弄他的信息豐富。他的座位在鄰桌,與他正好背對背。 「我看真正的帝王也吃不到這樣的東西。」董丹這一桌上的一位記者響應矬子的話。 「在館子裡吃這一道菜,大概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一個女士說道。才說完,她便舉起筷子朝著同桌其他人做出一個誇張的惡狠狠的表情,便將廚師們十六個小時的心血給搗毀了。只聽見一聲歡呼,眾人也立刻舉筷進攻。不消幾分鐘,瓷盤上只剩下幾道生肉的血跡。 「有一陣子沒看到你了。」小個子把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對董丹說道。 是呀,董丹說,他最近在忙別的。他問董丹有沒有聽說,前幾天有一個年輕女人被逮到了。什麼年輕女人?矬子把椅子朝董丹挪近了一些,繼續講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如果她乖乖吃完就走,不去討要紀念品和車馬費,也許根本沒有人會發覺。車馬費?喂,她跑到報到處跟人家要錢,這不是膽大包天嗎?可不是!董丹一邊附和,一邊避開小個子的目光。她的名片上寫的是「自由撰稿作家」,小個子說。真有這事?董丹笑得很僵。她名片上是這麼印的。工作人員發現她的照相機和筆記本全是道具。真的?還有呢:她整個筆記本上記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他們怎麼處理她的?他們最後還是讓她走了。可是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會採取些行動的。什麼行動?首先,他們能查出來她的名片是在哪家印刷廠印的。他們說他們甚至能查出她的破相機是從哪個當鋪裡買來的。全北京的當鋪總共五十多家,一家家查他們最近的售貨紀錄就得了。那天的宴會上,公安局肯定派了不少便衣警察打埋伏,他們說那天的宴會蟲絕不只這一個年輕女人。他們懷疑至少有十個以上。十個以上?! 董丹盯著自己手中的筷子。憤不可遏:這十個傢伙怎麼可以也過著他一手創造出來的生活方式。 「她的模樣,我還記得,」小個子繼續說道,「嬌小玲瓏,挺可愛的一個女孩。一張娃娃臉,眼睛圓圓的。你絕對想像不到,她居然是個專門白吃白喝的。我其實在櫃檯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了。一路跟著她進了會議廳。我想起來了,她就坐在你正後方。」 董丹覺得自己的胃一陣痙攣。看來他確實一直都在觀察他們。那他一定也看見了董丹後來換到小梅旁邊的座位上。 「保安為什麼又放她走了呢?」董丹問道。 「我也不知道,或許他們有他們的策略吧。」 那會是什麼樣的策略呢?拿她來做釣餌?把她放掉其實是為了把董丹這條更大的魚給引出來? 高興來找董丹的時候,他已經心思紛亂得無法跟她多說什麼了。高興告訴他,她已經為那篇農民的文章找到了地方發表。高興自顧說她的,仿佛小個子根本不存在。她硬生生地擠進了兩個男人中間,胳臂肘子往桌子上—放,跟董丹四日相對。 「對方欠我一個人情。」她說,「所以我要他登什麼他都會登。你現在必須做的,就是去告訴那個農民,把那些庸俗的感情部分都刪掉,然後給我一個低調的、客觀的新版本。」 董丹同意了。他故意提高音調好讓已經轉過身去的小個子聽見他們的談話。「我這幾天就會把文章弄出來,最多三天。」他說。 「動作得快,那傢伙欠我的人情指不定哪天他就不認帳了。這完全要看政治風向而決定。目前一切還算平靜。」 董丹跟她道謝。 「謝謝值幾個錢?」她說。 「明天我就會打電話給陳洋。」 董丹現在已經學乖了,對這個女人而言,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是利益交換。 「你現在就打。」 高興拿出手機撥了號,立刻轉給董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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