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這頓飯夠三天的房錢了。這洋煙也要二十塊一包吧。」她拿起煙盒子來回看。

  「不,得要三十塊。」白大叔糾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劉大叔說他們在等老家親戚寄錢來,這幾天錢隨時會到。他們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像她這樣有情有義,對他們這麼照顧,如果他們不懂感激,那他們簡直就是豬。只要一收到錢,他們一定連本帶利把欠的房租繳清。

  「你瞧,我有情有義的結果就是,一個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錢。」她對董丹說道。

  董丹這才開始注意這房間裡的擺設。門後一個鋼筋臉盆架,一條腿已經扭曲;一條生了鏽的晾衣繩;一個沒燈罩的檯燈和一幅掛在牆上的畫。畫是用貝殼在黑絨布上拼成的工藝品,圖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貴圖之類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狀和顏色,先得把畫從塵土裡挖掘出采。牆角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佈滿灰塵的鐵殼暖壺,底邊鏽爛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聽那女人說,最好少跟這些農民打交道。這跟咱們是農民有什麼相干?白鋼提高了嗓門反駁。農民一個個又摳又狡猾,還騙人,她嚷嚷著。她這種女人,農民才不會要,別看她自個兒還覺著挺美的。白鋼又頂了回去。那婦人撒潑罵人的時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銹蝕了的暖壺一個樣。她罵這幫人不要臉,關著門偷偷大吃大喝,還撒謊說沒錢繳房錢。霎時間一次性盤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飛濺,屋裡開始了油水醬汁的暴風雨,劈頭蓋臉地往人們身上頭上砸。接著她把這幾個人的家當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沒幾件。然後,她準備向暖壺動手。正當她要舉起它砸個稀爛,忽然想起這個暖壺砸壞了,換一個新的要十塊錢,又縮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壺,她不敢馬上撒手,仿佛剛和一個蹩腳的舞伴跳完一首華爾茲,怕他轉暈了,得慢慢把他穩住。

  「拿著吧!」董丹拿出幾張一百元塊鈔票大聲說道。一隻手抹去額頭上濺到的油汁:「房錢。」

  沒人伸手接。

  「我會幫你們寫那篇文章的,我保證。」

  他把鈔票丟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見到那幾個人皺起一張苦巴巴的臉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樣叫人更覺得不忍卒睹。

  第10章

  董丹一連五天都沒出門,努力想把答應倆老頭兒的文章寫出來。努力了半天,毫無結果。一周過去了,他才想起來問小梅,那天魚翅宴吃得怎樣。她回答說,除了那道魚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歡。還有魚眼這道菜?董丹問。對呀,一顆顆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內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說她一看那魚眼就跑到了廁所裡,怕自己吐出來。她那時候已經想離開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報到處櫃檯的工作人員。那女工作員凶巴巴的,穿著一件緊身的T恤衫,繃著一雙奶子,乳頭都頂了出來。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她就那樣瞪著我。我就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個信封嘛?這麼大的!」她用手比劃。

  「一般都這麼大。」

  於是女工作員從她腳邊的一個大包裡抽出一個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給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來,交還給她,要她重來。女工作員說:你要信封我給你信封,你還想要什麼?小梅說:我要你重新遞給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員說,把東西遞給別人,跟摔在桌上是兩回事。她要她這次好好做這個動作。女工作員沒輒,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給她。小梅看都能看出來對方在用眼睛惡罵她。

  「你不該跟她……」董丹聽了很緊張。

  「你跟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沒有走。她打開信封之後發現裡頭裝的是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她又跟女工作員說,等等,裡頭少了東西。她把腰一挺,兩手一插,說她知道裡頭還應該有別的,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聽到這裡董丹都忘了喘氣。

  小梅說自己當時的態度並不惡劣,也沒發脾氣。她根本不想鬧事,只是想要告訴那個拉著一張長臉、挺著乳頭的女人:我知道來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該領一份錢。接著,她就問身邊圍觀記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領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著往後退了一步。女工作員於是反問小梅:是誰叫你來領錢的?

  看見董丹這時臉都白了,小梅叫他別擔心:她沒告訴對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員找來主管,兩人不懷好意地朝小櫃走來,要看她的身份證件。

  「你給他們了嗎?」

  「我幹嗎給他們?」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還好,沒有身份證,他們就查不出什麼來。他心裡承認,帶小梅去混吃是個餿主意。她條件還不成熟,就讓她去應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險的。一陣不忍,董丹牽起小梅的手,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頭上,然後把臉貼在她剛洗過的頭髮上,輕聲地問:「最後你怎麼離開的?」

  「他們不讓我離開。」

  「什麼?!」

  他們不讓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證件交出來。她則說,除非他們付她錢,否則她不會亮出任何證件。董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過妻子耍橫的樣子。她這種鄉下出來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負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張嘴可不饒人。

  小梅接著說,那幫人盤問不出什麼來,只好讓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撥著妻子的頭髮,把整件事在心裡又過了一遍。該死,真不該帶她去,更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讓一大盤凶光畢露的魚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讓那群兇神惡煞、專揀老實人欺負的傢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個記者會,看不出任何異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興過來要他撥電話給陳洋安排訪談時間。她自己撥過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說老頭兒現在身體不好,不方便接電話。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董丹把她拉到一邊,把他這些天爬格子的結果遞給她。

  她從頭讀到尾,又回去讀開頭。

  「哪兒來的爛文章?」她怒氣衝衝地問道。高興向來會對拙劣、混亂的文筆發火。

  「這是,這……」董丹立刻知道他這篇東西寫得有多糟了。「這是一個農民寫的。」

  「難怪。」

  董丹抓抓臉:「真那麼差?」

  她不理會他的問題,把文章塞還給他,繼續回頭講陳洋未婚妻的事。這未婚妻一聽就知道是那種難纏的惡婆娘,顯然她不希望老藝術家接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更別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師更多的細節,現在全靠董丹。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寫出一篇震驚世界的專訪。

  「你能不能幫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棄,「我覺得還行,故事挺讓人難受的。」

  「寫成這樣,誰還會相信這個故事?!」

  「我就相信,這種事在我們老家的村裡也發生過。」

  「你看你,你的問題就在這兒。你沒法突破你那種農民的狹隘。你只關心跟你老家的田、雞、牛、豬、莊稼有關的事,你看不到蘊藏在陳洋故事裡的材料有多精彩。這是任何一個想要往上爬的記者求之不得的。」

  董丹望著她塗了深紅色唇膏的嘴開開關關,告訴他國家的腐敗就是起因于這些農民。這裡頭寫的那些悲慘遭遇,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因為救也沒有用。受迫害的農民一旦自己有了權力,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想想看,他們的人口,今天已經超過了十億。貪污腐化會讓他們人數減少嗎?不會。貪污腐敗不但沒能壓垮他們,他們反而人口越來越壯大。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好了。這是他們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們就只得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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