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


  白鋼所說的不遠其實是一場長征。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一個舊街區,走進了一家地下室旅社。白鋼先在一個門上敲了敲,再為董丹開了門。走進房裡,頭頂上只有一盞灰白的小燈,把空間照得像停屍房。一間屋六張床,只有兩張鋪有被褥。房間有一股髒衣服和幾天不洗澡的人體氣味。床上那兩個人爬了起來。

  「這位是記者。」白鋼對他們說。接著為董丹介紹兩位老人,分別是白大叔與劉大叔。

  董丹趨向前忙說,他只是個自由撰稿的記者。他注意到這兩位老人跟他大爺差不多歲數。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

  白鋼向倆老頭兒解釋,「就是他寫文章不掙單位的錢,也沒有個讓他寫啥他得寫啥的領導。」

  說得好,一語道破。董丹喜歡白鋼給予「自由撰稿人」的定義。

  兩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來。

  「快別這樣!」董丹慌了,手忙腳亂地把他們往起拉。「起來起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們……」當年他的父母也因為沒錢,帶著他高燒不退的弟弟,在醫院裡做過同樣的動作。「起來咱慢慢說……」怎麼也勸不動,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只要能不讓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樣,他寧願花錢。

  可他們不要他的錢。他們打算一直跪在那兒,直到董丹答應為他們寫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經這樣,在到處吐滿了痰的地上長跪,直到院方終於讓步先搶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應,我答應!」董丹邊說邊將其中一位大爺拉扯起來。他恨自己怎麼這麼心軟,隨便就讓一個叫白鋼的陌生人把他拖到這兒來,讓他陷入這種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會被拖進這樣的人生慘劇裡。不知有多少次,他經過地鐵的地下走廊,或者過街天橋,看見缺腿斷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夾裡的錢掏出來,就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點兒。

  「您得答應在大報紙上把它登出來。」白大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不讓董丹扶著他的腋下拉他站起來。他兒子因為給縣領導寫了封信,告發村裡頭頭兒怎麼貪污捐助款項,結果差點兒被那兩個頭頭兒打死。那些全中國人捐來的款項不是被他們拿去吃喝,就是蓋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著拉屎,新式澡堂能躺著洗澡。

  「總共三個人挨了他們的毒打,其中一個在送醫途中就咽氣了。」白鋼解釋,「這事就發生在調研組來村子之前,村裡頭頭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麼逃稅、超生之類的假罪名,然後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賄賂調研組。」

  「我兒子……」老人抽搐著,「現在人癱了,兩個孩子年紀都還小……」

  「離咱村最近的醫院也有一百公里遠。要不是他們在路上硬攔了一部軍用吉普車,白大伯的兒子命也丟在路上了。」白鋼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氣了。醫生只給了他緩解症狀的藥,就打發了他們。眼前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裡汪起淚水。打他十八歲那年離家當兵之後,他還沒這麼無望過。正是這種無望讓他當年離開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塊出門時,本以為這天會過得很開心,可現在他整個心情全毀了。

  白大叔與白鋼繼續跟董丹描述那場噩夢般的事件,劉大叔則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塊木板擺在一張空床上,鋪上報紙當作桌布,擺出他從隔壁小餐館買來的幾樣小菜。從地鐵附近的雜貨店買的兩瓶白乾。一道菜是豬腳,其他全都是豬下水,紅燒豬腦顫顫悠悠地被端上來,上面浮著一層辣椒紅油。董丹數了數,總共八樣菜,即使都是廉價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頓宴席了。大家熱烈地敬酒,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滿頭大汗,說話開始大舌頭。話題一直圍繞著相同的事情打轉:村子裡有人進城找律師,打算要告這幾個村裡的頭頭兒。三個月過去,沒一點結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攤派費,比平時多了五塊。多出來的五塊錢是村裡頭頭兒請辯護律師的費用。他們說他們是人民政府選來服務人民的,現在他們成了被告,人民當然得負擔他們的法律費用。這像話嗎?他們問董丹。嗯,不像話,董丹應道。這已經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樣的問題了。

  白鋼舉起杯子:「為還我公道!」

  接著一陣咂嘴聲,人人都皺著臉,將那六十五度白乾一飲而盡。感覺那酒精像一條嘶嘶燃燒的導火線一路通進身體,那灼辣的感覺還真痛快。

  「我兒子跟我說,」白大叔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一定要還我們個公道!你可別讓他失望!」他對董丹說。

  董丹點了點頭。正當他把手伸進口袋摸香煙時,劉大叔在一旁已經幫他點起了一根。是進口的牌子。看來他們對他的到來,早有準備。

  「寫篇文章把這些王八蛋全揪出來!為他兒子出一口氣!」劉大叔對董丹舉起酒杯。

  「我一定盡力。」

  白大叔說:「光盡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頭兒又要下跪,忙舉起杯子一仰頭把杯裡的酒幹了。這玩意兒烈得能抹到傷口上去消毒。董丹得瞇起眼、咧起嘴才能讓酒下肚。接著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見底的杯子,算是承諾。

  屋外突然有人大聲敲門,白鋼用眼神暗示大家別出聲。

  「開門!」一個女人粗啞的大嗓門響起。

  大夥兒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楞在那兒。

  接著他們聽見門上的鎖孔裡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赫然出現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拎著一個巨大的鐵環,上面少說有一百把鑰匙。

  「真香啊。」她說,「我從樓上就聞見了。」

  「這位是記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鋼為她作介紹。

  她沒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這間陰森破爛的旅社裡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錢都可以住進來。董丹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像是給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過來。

  兩位老頭以咳嗽掩飾他們的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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