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十九


  主持人介紹完今天的贊助人之後,就宣佈記者會開始。

  「把你的筆記本拿出來。」他低聲耳語時,嘴唇幾乎毫不挪動。「還有筆。現在,看一眼發言的人,在本子上寫幾下。」

  「寫什麼?」

  「什麼都行。」

  「到底寫什麼?」她輕聲問時,目光注視著舞臺上正神采飛揚致辭的那個募款活動的董事。「向自己的同胞奉獻愛心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使命,決不能讓我們的兄弟姐妹們因為貧困失學……」

  「隨便寫,只要你的筆在動就行。」

  「這支筆不好寫。」

  「沒事,只要它動就成。」

  那個董事語氣轉為沉痛:「在我們國家裡,貧困地區的農民不能享受醫療已經是遺憾,但如果不對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讓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插一杠子,那更是恥辱。」

  「把他說的記下來。」董丹告訴小梅。

  「他的話裡頭有好多字,我不會寫。」

  「你就寫你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這才放心了。她十分認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寫了整整兩行,認真得嘴唇都合不上。為了不讓她左邊的人看到她在寫什麼,她還刻意把筆記本的封皮立了起來。整整一頁都寫滿了她的名字之後,她開始畫圈圈。

  午宴要開始了。她叫他別擔心,她已經能應付了。當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時,董丹告訴她,舉辦單位可能會給一個信封,裡頭裝的錢叫做「車馬費」大概兩三百塊。可千萬別當場就數錢,那樣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給他們看她的身份證,然後簽名就可以了。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農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主席臺的地方。再過一會兒,還將有一個儀式,捐贈的錢、醫療器材、藥品及計算機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離他幾張桌子遠的小梅。這時一個農民模樣,三十多歲的男人來到了董丹身邊。他自我介紹叫白鋼,是一個叫什麼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紹他來找董丹的,是某村的會計。那麼莉莉又是何許人也?她是「農民減稅委員會」的成員。董丹說,他想起來莉莉是誰了。他心裡其實在為小梅操心,因為他忘了告訴她,魚翅特別滑,吃的時候,要用湯勺幫著筷子。

  「莉莉告訴我,您常去鄉下,對村一級幹部的腐敗做過一些調查……」

  「我對農民是很瞭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來一趟。」

  「現在?」

  「現在。」

  白鋼的一雙眼睛小而有神,四周佈滿了魚尾紋。他說這個募捐會上的人都被蒙蔽了,坐在主賓席位的傢伙才不是什麼農民代表:他們是農民的叛徒,把捐給農民的錢都自己貪污了下來,等到這筆錢到農民的手裡時,恐怕連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記者同志,這樣的事在每個省、每個鄉和村連年發生。如果您跟我來,我會給您看證據。」

  董丹有些遲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看起來快要睡著了。他跟這位叫白鋼的農民說,等他這兒的採訪結束再跟他去。

  「真實情況在這兒採訪不到。」白鋼道。他的口齒清晰、反應靈敏,不像一般農民。過一會兒董丹弄明白了,他是個農民知識分子,村裡的會計。

  第一道菜上來了。用的食材全是來自海裡,服務生解釋道,連這些精巧的餃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摻了海苔做的。

  「你在這兒聽不到一句真話。」白鋼說。他用下巴點了點那盤菜,說這正好說明了募捐來的錢都花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些募捐單位和農民代表勾結在一起,把農民剝削得骨頭都不剩。媒體卻裝著對這種事毫無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給纏上了。他跟著白鋼在桌子間穿梭時,又瞄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苔皮包的餃子。他為她高興,至少她前半生錯過的好東西這會兒在這有了點兒彌補。他不想看著她活一輩子,飲食史上留下太多空白。

  走出了飯店,正午的太陽當頭,董丹意識到有人跟在他們後面。又是那個矬子。他距離他們十步遠。董丹向白鋼建議打的,但是白鋼說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董丹發現小個子依然在尾隨。董丹拉著白鋼走到馬路對面,佯裝要去為他的錄音機買電池,想暗暗觀察矬子。這樣和他平行,觀察他方便多了。小個子似乎在思索,不時停下來做筆記。

  當董丹在小雜貨攤前停下來時,那小個子也停了下來,並從包裡拿出了一罐水。為什麼這矬子不放過他?他和董丹之間不存在為了宴會蟲的營生競爭的問題,因為他本身是貨真價實的記者,還有一位攝影師的搭檔。董丹憤怒起來,想像著自己沖過馬路、揪住該死的矬子的襯衫,揍他個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殺了他,徹底剷除他。只有這樣,董丹才能夠安心地當他的宴會蟲,賺取他微薄的生計。

  這時白鋼跟董丹講述起來。他們村的村幹部拿到錢之後,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捐款是為了洪災後道路搶修、還是為了學校和診所的興建。白鋼說關於這些人貪污的款項,他藏有一本秘密的帳簿。

  「他們除了吃,還是吃。一旦有上級派人下來檢查,他們就請他們大吃特吃,然後檢查小組就把這些所謂農民代表們的話彙報上去。」

  矬子現在駐足在一個書報攤前。他一邊隨手翻閱一份報紙,一邊跟女店員打聽什麼,然後繼續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兩隻拳頭直是痙攣,它們也許會失控,像掙脫繩套的西伯利亞狼犬那樣沖出去。董丹的拳頭曾經常常自作主張地沖出去,在廠裡是有名的兩隻拳頭。

  「你怎麼樣?」董丹揚聲喊道,客氣的語調讓自己都吃了一驚。

  矬子抬起頭四下找尋是誰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應。發現董丹站在對街,小個子面露喜色,隔著車流試圖跟董丹交談,對他們的不期而遇表現出由衷的開心。要不他就是個天才的演員,要不就是他確實沒有跟蹤董丹。

  「還有一場應酬?」等交通的喧囂過去,矬子問道。

  不等董丹回應,白鋼便輕聲在一旁說:「什麼也別跟他說,否則對你待會兒要見的人不利。」

  矬子說:「要我送你一程嗎?我有一台二手車。說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輛停在路邊的紅色小轎車。「我付不起飯店的停車費,停在這兒。」

  董丹喊回去:「謝謝,已經快到了。」

  矬子坐進車裡,朝他們揮揮手便開車離去。這場遊戲剛開始的時候,董丹佔有暗中觀察的優勢,到了現在,情形完全逆轉。這人為什麼要冒用連董丹都已經放棄的假身份?為什麼他不能老老實實做一個自由撰稿人?董丹看著那輛紅色小轎車開進了車流,消失在公路天橋下。他覺得這一切也許都是這矬子導演的一出黑暗神秘的戲劇,而他是戲中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對自己接下來的臺詞或動作毫無所知,更別提這個角色未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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