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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董丹盯著一幅幅的畫,努力讓自己在這些令人暈眩的色彩之前站穩了。他裝不出來高興那種陶醉的樣子。他能夠做到的就是面對每一幅畫要站足夠長的時間。他喜歡不喜歡都無所謂;這些畫的價值早已被表決過了,他的贊同或反對早就不作數了。這一切跟他的生命經驗相隔太遠,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遠,後者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這麼好吃的東西的存在。他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已經在其中一幅畫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幾分鐘。

  「你喜歡這張,我看得出來。」老藝術家道,「這張你就拿去吧。」

  高興在一旁緊張地期待著。

  「你也可以挑一張。」陳洋對她說,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喜出望外的高興跳起來抱住老藝術家。然後,她咬住自己塗了深紅色口紅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畫掃視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二位不見怪的話,我現在需要休息了。」陳洋的口氣帶著幾分厭倦,讓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打擾太久了。

  董丹從位子上站起來,慌亂地搜著自己的襯衫口袋。「我……我寫了一篇關於您的文章。」

  「差不多要完稿了。」高興打斷董丹的話,「我們想等寫完的時候,帶來給您過過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個眼色,又補充道:「文章是關於您在孔雀大宴上發難的事。」

  「你們把它寫出來了?」老藝術家突然又來了精神,「媒體到現在對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讓我瞧不起他們。你們知道那天募款餐會的贊助人是誰嗎?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夥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幹了什麼,假裝不知情,還跟我忘年哥們兒似的。要不就是他賄賂了媒體,要不就是媒體聯合起來堵我的聲音,好保護他的形象。我很高興媒體不完全是些膽小如鼠的傢伙,還有你們這樣的例外。」

  走出病房,董丹就問高興為什麼撒謊,明明文章已經寫好,打算投出去了——為什麼要瞞著老傢伙呢?高興說董丹看著還算機靈,實際上缺心眼,難道他看不出來陳洋也有所圖嗎?他希望他們的文章不光是關於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報導一番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他的藝術家良知,以及他特異獨行的個性嘛。再說,他們寫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為是出於受傷的自尊心,這也不會討他歡心。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高興把車鑰匙套在食指上繞來繞去,黑色圓墨鏡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會送咱們畫。他送你那一幅市價是多少,你不會不知道。現在他的畫是按寸賣的。」

  裝著畫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裡,整個分量都感覺不同了。它總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計算法,這可以換多少袋麵粉?可以買多少麵條?如果高興這時留神董丹楞楞的眼睛,恐怕會在上面看到期貨交易屏幕,閃動變化著一連串他腦子裡的數字換算。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幅畫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麼就等於十幾萬塊錢。十幾萬塊可以買二十萬斤麵粉,換成機器壓制的新鮮麵條,那就有四十萬斤,那麼多的麵條啊!老傢伙比印鈔機還有錢,難怪高興要挑那麼大一幅。高興那幅換八十萬斤麵條沒問題。

  「他的畫是讓你白拿的嗎?」高興道。

  車子發動後,高興說:這篇關於陳洋的文章要寫得精彩,必須做一系列採訪。董丹應該利用藝術家對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們的老鄉交情。董丹則說:這樣利用別人的信任,手法有點不地道。高興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說她也是在利用他對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嗎?她確定陳洋對董丹的信任遠遠超過她,因為董丹有張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第09章

  小梅站在董丹面前,由他導演向左或向右轉身。她身穿一件白色套頭針織衫,下著一條剛到膝蓋的牛仔布藍裙。這身打扮既讓她曲線畢露,同時又有女學生似的簡約和隨意,僅僅靠深紅色唇膏才讓她那麼一點成熟。董丹決定帶她去吃宴會。這天有一場「扶貧濟困」的募捐會,之後有一餐午宴。

  在往飯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囑小梅決不要跟人說話,別人問什麼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他們繼續煩她,她就拿起照相機跑開,假裝發現了千載難逢的精彩鏡頭。可千萬注意別把照相機拿顛倒了。對準目標時,記住摘下鏡頭蓋。貼著鏡頭的那只眼睛睜開,另一隻閉上,可別閉錯了眼睛,那就露馬腳了。千萬記住,絕對別開口。一開口,別人准能識破她的宴會蟲身份。

  在飯店的階梯口,小梅突然停下來,說她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吃魚翅。」

  「你沒吃過怎麼知道?」董丹儘量不嚷嚷,同時四下觀望可有什麼人在附近。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倆是一夥的。

  「我不喜歡魚翅。」小梅壓低了嗓門。

  「我保你會喜歡,飯店裡一小碗就賣三百塊呢。」

  「我從來不下館子。」

  「吃了魚翅你的皮膚就會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

  「我也不喜歡豆腐。」她的語氣像在哀求。

  望著她,董丹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無比的溫柔,他憶起了他們初識的情景,也是同樣的憐惜令他滿心柔情。

  「那我回家了?」她問道。

  「還花了錢買這身衣服呢。」

  他開始板臉了。她不說話了。想到一百多塊錢花在這套衣服上,卻無用武之地,令她心疼。這筆錢可以買兩袋麵粉,足夠她在鄉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兩禮拜麵條。她歎了一口氣,重新壯起膽子,抬頭直視前方。

  「你捨得把你那份兒三百塊錢的魚翅往泔水桶裡倒?」董丹問道。

  她長長籲了一口氣。

  「都是頭回難,以後就不怕了。你就跟著我,別靠得太近就行。」他一面登上花崗岩階梯,一面繼續給她指示。上到樓梯頂端他一回頭,看見小梅跟他只隔了兩步遠,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點距離。

  可她偏不。

  他走到報到處的時候,她呼出的熱氣都觸到了他的後脖頸。簽了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氣聲跟小梅說,她這樣步步緊跟會給他們兩人惹麻煩,可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他找個機會就給小梅使眼色、打手勢,可是她依然寸步不離。進了會議廳以後。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後方。當董丹聽見有人問小梅她旁邊的椅子有沒有人坐時,他緊張得兩手冒汗。是那個矬子的聲音。小梅說有人坐,她幫一個朋友占位子。矬子接著問,她朋友去哪兒了?去廁所了。小個子只好側起身從走道中間殺出一條路,往前排走去。前排沒人坐,因為中途想起身溜走太難了,目標太大。

  董丹乾脆改變戰略,坐到小梅的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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