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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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高爾夫打得怎麼樣?」老藝術家問道。 「還好。我先過來看看你,待會兒再去爸爸那兒。」 「不敢當。」陳洋笑了笑,「爸爸好嗎?」 高興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幾乎叫出來。他注意到年輕人和陳洋提到爸爸時,不說「你爸爸」還是「我爸爸」他們倆都稱年輕人的父親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別標明是誰的「爸爸」,難道這就是高幹子弟們稱呼自己父親的方法?年輕人在屋裡頭隨意踱了一圈,瀏覽了一下陳洋的畫,不時還給了些評論。 「這些我什麼時候能來拿?」他用手指著那幅「駱駝」和「公雞」。 「到我捨得跟它們永別的時候。」陳洋說。 年輕人似乎到這時才突然發現屋裡還有另外兩個人,一陣詫異。 「這兩位是記者。」陳洋道,當下露出了疲憊的老態。「爸爸說『駱駝』和『公雞』的那兩幅畫,他們都說是偉大的作品,很『畢加索』呢!」 年輕人大笑了起來。「爸爸太逗了!居然在這兩幅畫裡看出公雞、駱駝來了!」 「總比什麼也看不出來好。」老藝術家道。 這時年輕人的手機響了,他檢查了一下來電顯示才接。「不行,下個禮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爾夫。下下禮拜吧……他走進臥室裡把房門帶上,他的聲音依然可以聽得見。接下去的對話,全成了英文。 坐在客廳裡的人面面相覷。 年輕人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順手按了緊急呼叫鈕。馬上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逼近。腳步聲快接近門口的時候,年輕人朝外面喊了起來:「不必進來了,這兒沒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來,要現榨的。」 腳步聲突然刹住,接著準備轉向。 「還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來四塊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廳,說:「我特喜歡他們這兒的黑森林蛋糕。他們什麼都做得不地道,這蛋糕還行。」 「您是……?」高興站起身,伸長胳臂遞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還從沒見過高興這麼有女人味的時候。 年輕人接過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進他的褲子口袋。他正要開口,手機又響了。他匆匆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彈了起來。他的離去和他的出現一樣突然。他點的食物送來了,陳洋替他付了錢。 「你們肯定想知道他是誰。」陳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幾十萬也不見得能讓他父親接見一下。」 高興和董丹看著他,兩人的嘴裡塞滿了黑森林蛋糕。 「這年頭出賣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師說完,仰頭往沙發柔軟的靠墊裡一栽。 董丹和高興專心凝神地聽著,想要搞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我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看不見陳洋的臉,但是董丹可以感覺得出,在那一張方正佈滿皺紋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無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賣身體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種人比那種婊子還要低下,因為他出賣的東西比身體更寶貴,我就在幹這事。沒錯,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為我也是個凡人。凡人在權貴面前,總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就是說我畫的是公雞、駱駝的這些權貴。」 他看看他們兩人,眼神卻很空洞。他這番滔滔不絕讓人有些害怕,董丹覺得他像是神經失常的自言自語者。 高興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皺起了臉,待會兒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讓他們嫖,嫖我,嫖我的藝術。我的畫都是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能讓某某權貴把我的畫掛在他們國家級的客廳裡,我這點代價是要付的。這對我的作品來說,是最好的宣傳。即使我告訴別人,也告訴我自己幾百萬遍:我才不在乎他們的勢力,可是說真話,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會為他們畫了一隻又一隻的公雞和駱駝。」 「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麼說,你又不是為了他們才創作。」高興道。 「那我又是為了誰呢?」 「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藝術作品真讓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藝術了。藝術應該永遠在參得透和參不透之間,永遠超越人們完全的理解。你覺得你真的懂得我?」 高興掂量著這個挑戰,決定豁出去了。「嗯,我懂。從某種程度來說是懂的。」她應道,「儘管你上來就讓我掉進了『公雞』、『駱駝』的陷阱,我還是懂得的。」 她的指控帶了點玩笑性質。陳洋狠狠地盯住她,過了一會兒,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所以說我的藝術不能算是絕品。」 「畢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老藝術家點點頭,將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陣。沒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還是她的口才,讓陳洋感到興味。 「那你呢,老鄉?」老藝術家回頭問董丹,「你懂得我的畫嗎?」 董丹猛搖頭,燥紅了臉,耳根子著火了似的。 「如果我讓你挑一幅作品,你會挑哪一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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