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十四


  會計室主任沒有出現,而是通過全工廠的大喇叭向大家宣佈他跟銀行的談判破裂。所以,今兒個他沒錢兌換他們手中的白條。他希望廠裡在這禮拜能夠把欠銀行的利息還完,到了週末,銀行就可以放貸款給廠裡,那時就能兌現白條。他抱歉讓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幾個月來大夥兒沒收到錢,只收到白條,的確造成了大夥兒的生活困難,所以保證廠裡—收到客戶的付款,立刻就拿這筆錢去付清向銀行貸款所欠的利息。眾人紛紛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滿是瓜子殼、煙頭的地面留在身後。會計主任繼續宣佈,廠裡將發給每一個人半打魚罐頭,作為廠領導對大傢伙兒的一點關愛和慰問。在下樓的時候,有人就談起又看見工廠經理換了一部新的淩志,這已經是他兩年之內第三次換車了。是嗎,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誰他媽的去給他們數?眾人都笑了。

  在樓的出口處,一男一女兩個廚子正在分發赤身裸體、沒貼標簽的魚罐頭。那男廚子問董丹,胡小楓的那一份他是不是可以幫忙帶過去。因為董丹曾經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徒弟。董丹說沒問題。那女廚子便說,你得小心,胡小楓新雇了一個小姐,騷得要死,大美人一個。可是挺有氣質的啊,男廚子立刻接口,看起來不像是個婊子。旁邊的人便問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胡小楓有一回帶了她和另外一個小姐到食堂來吃飯,那小騷貨靜靜地坐在那兒,胡小楓跟另外那個小姐拿起筷子,她才跟著動作,吃得細嚼慢嚥的。男廚子說。

  小梅帶著他們那六個罐頭先回家了。董丹抱著六個罐頭,繞過工廠那兩根大煙囪,朝工廠的員工宿舍區走去。在傍晚蒸騰的熱氣中,那排紅磚樓房打老遠就看得見。總共有十棟,一模一樣地被煤煙熏黑,讓家家的陽臺上掛滿了褪色的衣衫、床單、尿布,弄得一模一樣的襤褸不堪。

  胡小楓住在二樓的一間兩居室裡,是她過世的丈夫留給她的。樓梯間裡一路可見停放的自行車、做泡菜的瓶罐,以及孩子隨手的塗鴉。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等在胡小楓門口。胡小楓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幾裡外修公路的民工。那兩人蹲在那兒,眼睛研究著面前水泥地面上的某一個點,企圖把自己的存在盡可能地縮小。想來他們也是來「按摩」的。董丹將裝著六個罐頭的小木箱放在地上,心想那兩人一定以為他來此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董丹敲了敲門,那門最近才油漆過,上頭只掛了一個簡單的小牌子,寫著「楓之屋」。

  「排隊啊。」其中一人咕囔道。

  「什麼?」董丹問。

  「這兒在排隊。」咕囔的聲音變得更含糊了。

  「兄弟,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董丹道,臉上露出微笑。看到他們害羞,決定要逗逗他們。「排什麼隊?」

  對門一個老太太抱著孩子走出來。「呦,窯子今天沒開張?」她問。

  董丹朝她望去,只見她那張平板的臉上露出一絲謔意。兩個工人又低頭去看地上,當作沒聽見。

  「楓丫頭,」那女人揚聲道,「你那兒有沒有感冒藥?」

  沒有回應。

  「我孫女兒在發燒!」她繼續扯著嗓門,「看來,今兒個老闆娘還挺忙。」

  那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眼,又看看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進屋去,拿出一把塑料兒童椅,往地上用力一放,要給排隊的人坐。兩個大男人推著要對方先坐。老婦人於是又進屋去拿了一張,一路上仍嚷嚷:「阿司匹林就行。楓丫頭,你那兒有沒有啊?」

  門開了,露出穿著黑底灑滿玫瑰蓓蕾的連衣裙的胡小楓。對不起呀各位,她說。她手下的一個姑娘趕回家去照顧她動手術的父親了。今天她們忙不過來。她約莫四十出頭,動過一次不怎麼成功的隆鼻手術,一雙眉毛也是紋出來的。倒是那雙眼睛裡有一種非常溫暖的神情。

  她問那兩個男人怎麼不敲門,可以先進來喝點飲料嘛。然後轉身又問董丹他母親的氣喘病可好些了。董丹母親的毛病是胃潰瘍,可她眼裡親切的神情讓他不忍去更正她。當她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交心信任的人。這樓裡的住戶哪個過去不總是臭她,當面啐她,到了掃黃運動,竟沒有人去揭發她「按摩」幌子下的勾當。

  從屋裡走出來兩個男人和胡小楓道別。坐在小塑料椅上的男人趕緊站起來鑽進了門裡。胡小楓則繼續和董丹聊著,告訴他她為他母親的氣喘專門去打聽來了一些偏方。

  董丹注意到她比手劃腳時,膀子上鬆弛的皮肉。

  接下來他說了句一秒鐘之後就會後悔的話。他說她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幹這一行了。她願意的話,他可以替她在有錢人家找一份幫傭的工作,賺的薪水足夠她和她兒子過活。

  她看著他的目光像是需要幫助的人是董丹。

  第08章

  高興說她費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關於孔雀宴的文章,現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響力的報紙決定刊登了。高興在電話裡說,董丹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篇文章的校樣拿去給陳洋過目,得到他的認可。董丹在「綠楊村俱樂部」的不告而別讓他被高興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個不講信用、忘恩負義的混蛋。但是她還是決定原諒他,因為畢竟是出自他對陳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眾所皆知陳洋是個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輕女人,很快就會變成他第四任夫人了。這事眾所周知,有什麼好替他瞞的?」高興說道。

  「你怎麼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悅地反問。

  「那你有證據證明他不是老色鬼嗎?」董丹並不真的介意老畫家被稱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歡聽到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他說不上來為什麼。

  雨從傍晚就開始下,下得工廠都停電了。可想而知,頂樓的那些鄰居們這時都沒有連續劇可看,都在豎直耳朵偷聽他和高興通電話,說什麼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當下決定花五千塊買個手機。雖然手機對大部分記者來說都還是奢侈品,可是沒辦法。辛辛苦苦存下來買房子和沙發的那筆積蓄,看來得動用了。

  「這些日子都沒有在記者會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賊心虛,不敢見我。」高興說。

  「我胃疼。」近來他撒謊變得毫無困難。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生病的。」她說,「有時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陳洋在離開孔雀宴時候講的話。」接著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們古老輝煌的文明,現在就只剩下吃。」

  「燦爛悠久的文化。」

  「什麼?」

  「他不是說輝煌的文明,他說燦爛悠久的文化。」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語錄—樣,一字不差引用陳洋的話。」

  「是你先引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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