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十五


  「好好。一個優秀的記者就該有像你這樣精確的記憶,及專業負責的態度……」

  「我跟你說,」董丹打斷她的話,「我在趕時間。今晚我有應酬。」才十分鐘的時間,他撤了多少個謊已經沒數兒了。

  「是去吃『人體宴』?」

  「什麼?!」

  「聽說他們只給二十多家媒體發了邀請,而且只請男的。脫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現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種行動藝術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體拿來放海鮮大餐。」她的語氣很興奮。

  「真的是裸體美女?」董丹問道,同時意識到這消息給他的鄰居們偷聽了去。

  「她都跟你說了吧?」

  「誰?」

  「那個女老闆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記者開了發佈會,一個人說個沒完,從希臘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從米開朗琪羅扯到羅丹,為她這個色情宴席編了一大套哲學。」

  董丹問高興她這情報是從哪來的。

  「根據她的說法,裸體是這場神秘晚宴的一個部分。」她繼續說,卻沒回答董丹的問題。她從來不回答任何問題。「今天晚上只是預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記者們給腐蝕了,也就是說,如果那些傢伙吃了人體宴不寫什麼負面報導,那這場宴席才會正式開放給所有媒體,把她這套情色餐飲哲學推行出去。」

  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兒當宴會檯子?停電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從活生生的肉體上夾起沒有生命的肉?他討厭自己在這方面的想像力過於這麼生動,可他也沒辦法。

  「你什麼時候可以把文章送到醫院去?」高興問道。

  董丹的腦袋全是「人體宴」。他反問:「什麼醫院?」

  「裝蒜吧?」高興在電話的那一頭啐他,「誰不知道陳洋住的是豪華級的高幹病房?」

  董丹於是和高興約定第二天上午兩人在「綠楊村俱樂部」見面。在等高興的時候,他逛進了二樓的診療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裡,擺了六張乾淨的床,看起來毫無暖昧,任何人都會相信來這裡就為治病。房間兩端的兩張床上,躺著兩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穿著半透明的紙袍子,由兩個戴墨鏡、穿藍色制服、看起來很專業的盲人按摩師為她們按摩。其中一位問董丹需要什麼服務時,微微仰起臉。這是所有盲人的習慣性動作。董丹笑著回答說,等過個二三十年再說吧。

  他回到了樓下,坐在大廳裡等待。突然他感覺到自己的不平靜,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著那個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現在正在睡覺呢?昨兒晚上,她又給客人做了什麼樣的服務?他起身開始在樓下亂轉,希望能夠撞見她。已經快中午了,可這地方感覺就像半夜。高興照樣遲到,她這人也許連自己的婚禮都會遲到,但願她這輩子會有婚禮。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為心裡抱著老十隨時會出現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麼事令他憎恨,那就是這種叫他心驚肉跳的期待。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找到了出處,一扇門半掩,他看見剛剛那兩個盲人按摩師,這會兒正坐在十三寸的電視機前面,墨鏡架在額頭上,看著屏幕上一個叫布什的傢伙正在競選美國總統。董丹心想剛剛他看見的那兩位女病人,最好沒有在這兩個按摩師面前寬衣解帶,即使是隔了一層墨鏡鏡片,她們臃腫走型的身體仍會被盡收眼底,哪怕是毫無興致的眼底。

  高興到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一刻了。她對於自己的遲到連個藉口都懶得編,只說她在趕一篇文章,沒有寫完就停手不是她的習慣。她在寫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注意時間。

  泡茶的時候,高興抽出了一張印刷品,告訴董丹這就是他那篇有關孔雀宴文章的校樣。

  「校樣」是什麼東西?雖然他心裡很想問,可是董丹卻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把那張紙折起來,塞起了襯衫口袋。

  「如果裡頭有些我幫你改過的字,意思不對,你得告訴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編不太清楚你到底什麼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幾處我幫你重新寫過,這樣你的文章讀起來才比較連貫。」

  原來這就是校樣:你對別人篡改你文章的許可。

  「文章掛的是咱倆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幫你重寫的!」高興朝董丹促狹一笑。

  董丹說他當然不介意。

  接下來他就只好去首都醫院看陳洋。他煩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終想利用他這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車上,高興說起她昨天整個晚上都在網絡上搜尋陳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沒合眼。有關陳洋戲劇化的生平,足足有兩千多頁,比最長的長篇小說還厚,文革期間他坐過牢……對呀,這誰都知道。說這話的時候,董丹裝得十分知情。高興繼續說,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論。可不是嗎,那時候以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過這老傢伙還是不長進,到現在還沒學會控制他那張嘴,高興說。語氣頗帶憐憫意味,可臉上卻是另一回事,充滿崇拜。董丹說:唉,他是改不了啦!代價不小。高興感歎: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裡暗暗叫了一聲,我的媽呀,七年!他坐牢的時候,畫的那些壁畫,但願都被保存下來了,高興說。壁畫?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監獄牆上畫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沒有窗子的牢房裡,他畫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賞到異國風景,還有四季變化,真夠絕的。就是挺絕的。他的繪畫風格一直在變,從風景到現在的抽象畫,變了個人似的。那當然囉,奔馳車還是奔馳車,年年不都得變變模樣?高興說:你這是什麼比喻?不倫不類。他說,他的意思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是一個魔術師,就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能夠隨心所欲做出七十二變。高興想了想,笑了。陳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時候跟他離婚的,對吧?沒錯,董丹回答,滿腦子忙著把有關陳洋的信息分門別類地儲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祟拜者吧?高興問他,想從他這兒得到確認。為什麼結婚才兩年,又離開他了呢?她又問。大概要崇拜一個人,非得離他遠點兒。他說。

  「別逗了!」

  「誰知道?一個人喜歡你的時候,跟你沒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萬條理由。」

  高興說,要換了她,離開哪個男人,一個理由都不需要,不過董丹的總結有點參考價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現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當他們的車子從擁堵的馬路開進了旁邊的小街,高興說他們去探望大師應該帶點禮物。她猶豫是帶補品還是名茶。董丹說,他的帆布背包裡有一大串紅辣椒。

  「一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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