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十三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裡需要去任何地方專門調查,這些都是他父母的親身遭遇。

  雖然被一群年輕的記者團團圍住,董丹還是看見了有人朝報到處的盤子裡丟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長得就跟董丹兩個月前用的那張一模一樣,印著一個壓根不存在的網絡媒體公司。他抬起眼,只見一個穿卡其褲和休閒西裝的矮個兒。這傢伙不僅剽竊了他的經營模式,還盜用了他的服飾造型。察覺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頭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這矬子對自己剽竊了何人的知識產權完全無知,也完全無辜。或許他只不過偶然看見董丹曾經的名片,純屬個人偏愛而模仿了起來?櫃檯人員要求小個兒簽名領取車馬費。只見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會議廳走去之後,董丹上來看到了那個簽名,大吃一驚。那不是普通的簽名,簡直是書法藝術。

  記者會結束後,董丹從會議室到宴會廳一路跟蹤矬子。他看見他挑了靠邊門的那張餐桌坐下。董丹穿過人群,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並沒有留下來吃宴會。他拿了錢就走人,八成他還要趕場去另一個會場再領另外一份車馬費。小個子對各種記者會的信息資源,顯然比董丹來得豐富。

  到了大廳,一隊人高馬大的外國旅客正好進大門,擋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來等他們通過。從人影的縫隙中,董丹看見小個子站在旋轉的玻璃門口打的。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車窗玻璃上寫的計費表後,又揮手讓車子開走,大概是嫌貴。看來也是個窮哥們兒,沒准他也是一個下崗工人,遠在窮鄉僻壤的父母正等著他寄錢回家。冒險吃來的錢,他可不想浪費在出租車上。董丹倒是頗能認同他的精打細算。

  午後一點,空調充足的酒店大門外,暑熱仿佛是固體的、可視的。陽光太烈,似乎使得對面的辦公大樓、飯店大樓、住家大樓的輪廓都虛化了。每回董丹進城來都會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又一棟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小梅喜歡看摩天大樓,一看可以看上幾個小時。但這樣的水泥叢林讓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嶄新和鋒利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矬子又招下了另一輛出租車,還是太貴。兩個年輕的門房站得筆直,好像氣溫把他們凝住了。這麼熱的天,小個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繼續等待載客的車過來。可來這樣豪華昂貴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會乘廉價出租車。

  董丹現在離那矬子只有幾步的距離。他很想對對方說,喂,你還有一場應酬要趕去?董丹現在學會用「應酬」這個詞代替吃宴會或其他的活動。然後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動朝對方亮一亮他的新發明,以宣示版權。他確定矬子立刻就會明白了。雖然他又矮又醜,但看起來並不笨。或許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開交換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會上悶頭暴吃的經驗,這樣倒可以互補不足。為什麼不呢?說不定他們還能就此交上朋友,成為同行。董丹在心裡盤算著要如何開場,從此建立他們不尋常的同志關係。

  這時一個背著各式攝影設備的人推門走出來,拍了拍小個子男人的肩膀。

  「我滿世界找你。」攝影師嗓門挺大地說。「我想問你,我拍得那張相片你滿意不滿意?」

  「北京週刊上用的那張?」

  「啊。」

  「我覺著……」

  「他們打電話來跟我要照片,說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時候已經都晚上九點多了。」

  「我知道。」

  「就跟他們腦筋一熱,才他媽想起要用照片!……」

  「有什麼辦法?這些編輯們都這樣,永遠弄不清他們的取捨標準。」

  「我給了他們十張照片,最後他們挑了最不說明問題的。」

  「他們也無奈,其他的九張,肯定上頭不讓用。對於領導們,只要沒有好事的記者去挖新聞,AIDS乞丐這檔事就根本不存在。」

  董丹在一旁聽著,不自覺一張嘴傻張著老大——這矬子原來不是冒牌記者。

  那攝影師有車,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車子開來的時候,矬子看見了董丹,招呼著邀他一起上車。他肯定早就察覺到董丹在他身邊。他說他們可以載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謝,但是不麻煩了,只要載他到下一個地鐵站就可以了,董丹說。他腦中一片空白,跟著鑽進了車子的後座。

  車子在蒸騰的熱氣中上了路。攝影師抱歉地說,空調壞了。車窗被搖了下來,熱風頓時轟然而入。天氣真是熱呀,小個子男人說道。沒錯,真熱,董丹附和著,說這天氣熱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滾燙的舌頭在舔他的臉。這個形容好,矬子誇獎他。看著矬子自信的手勢,聽著他中氣十足的嗓門,董丹試圖猜測在他矮小醜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個什麼人物。車在紅燈前停下,這時小個子男人手裡捏著張名片轉向董丹。名片是米黃色的,上頭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圖飾,與董丹兩個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網絡媒體公司是他一手炮製。現在看起來,董丹不僅偽造了那個公司,還造出了這個矬子,可是他眼前的這件「作品。現在已經產生了獨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記者身份。董丹幾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嗎?」話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矬子問了董丹一些關於今天記者會的問題,董丹回答的時候雖然感覺是在對話,但是說了什麼根本沒往心裡去。他一直試圖為這個奇怪局勢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難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冒用了這個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會不會是矬子以一種神秘的感應方式把想法灌輸到董丹腦子裡,一直在操縱董丹?

  「你呢?你是哪家媒體的?」

  董丹遞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自由撰稿記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個子男人應道,臉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董丹接著就擔心對方開始問他曾經發表過些什麼,於是急著打起腹稿:我是用筆名發表過一些東西……

  「你的名字,我好像看過。」小個子男人道。

  「是嗎?」哼,可能嗎?

  「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幾次。」

  你這撒謊精。「您記性挺好的。」

  「幹這行就憑記性好。」

  到了一個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攝影師停下來讓他下車。董丹走向高樓的陰影裡,一面回頭去看那一輛破舊的桑塔納。該是他見好就收的時候了,他脫了身上的外衣,低著頭走了一條街。到了地鐵的入口處,一陣冷氣向他撲來,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了決定:等他帶小梅混進一個宴會大吃一頓之後,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讓小梅至少嘗嘗魚翅、海參、蟹爪再洗手不幹。

  第07章

  工廠的會計室擠得水泄不通,所有下崗職工大排長龍,從四樓一直排到了樓下的院子裡,等著兌現他們手中的「白條」。工廠發不出現金,只好打白條,等到廠裡有資金進來才能兌換成真正的鈔票。董丹好不容易才從談笑的隊伍中殺出一條路,爬上了樓。這是幾個月來人們最快樂的一天。空氣裡盡是他們的汗酸味。他終於穿過了狹窄的走廊來到了會計室的門口,四下尋找小梅。她中午就來幫董丹排隊占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時候,只見她坐在階梯上,背靠著身後的水泥欄杆,手裡頭正忙著編一頂假髮,在肉色的、人類頭皮般的半圓材料上,把頭髮一根根鉤織上去。她從一間專為電影或連續劇製作道具的公司包來這個工作,收入不錯。假髮已經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裡捧了一顆砍下來的人頭。她看到了董丹,告訴他等會計室主任從銀行回來之後,辦公室就會開門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過身旁的時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們很久沒見著他。或者挖苦他說:現在可發了,不理人了,還戴著一副眼鏡裝知識分子。他們塞給他瓜子和香煙,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經差一刻五點了,大多數人這時都已經席地而坐。有些人乾脆脫了鞋,拿來當作椅墊,原來的汗酸味現在加入了一股鹹魚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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