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說,慢吞吞地走向門口。

  「還下回呢!」她朝他的後背回了一句。

  他轉過身,女孩的美麗讓他一震。

  她嘟起嘴。「換了我,我也不會再來了。我讓你覺得那麼沒意思,跟你講那麼沒意思的話,服務又差。」她說。

  「你服務得很好啊。」

  「怎麼可能?」她望著他。她濕懦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我連開始都還沒開始呢!」

  還沒開始?他望著女孩,對她那雙酥胸的印象又浮現上來。女孩離家三千公里,來到這裡向躺在椅子上的任何人展示她的酥胸,再把「展示」賺來的錢寄給父母,就像他寄回家的錢也是靠他冒著危險,像只蟲子一樣鑽進宴會吃來的。蟲子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人捏死了。眼看著某個不知名的混蛋正在冒用他的伎倆,還加上那個塗深紅色口紅的高興,成天跟他套近乎,想套走他那些根本沒有的「關係」,可憐他就是想清清靜靜地吃點兒白食啊。

  「你叫什麼名字?」董丹問道。

  「在這兒我排第十位。都叫我老十。」她回答道。

  他點了點頭,感覺自己的眼睛朝她哀傷地笑了笑——她當然不會對一個「記者」說出她的真名。

  「能不能幫我個忙?」她問道。

  他注視著她。他對她的任何要求他都會做到。「能不能麻煩你跟我的老闆說一聲,你很滿意我的服務。」她說。

  又是眼淚又是甜笑,都不是沖他的,是沖著一份貴賓的表揚。

  第06章

  他出去做「採訪」的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他。小梅等在工廠外邊,一見到董丹就這樣告訴他。這一回是個男的。她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握著一把扁細的小刀幹活,修橡皮鞋底的邊緣,修一雙五分錢。就是把機器壓出來鞋底四周不整齊的地方修齊。那男人嗓門好大,她跟董丹說,聽起來像是中學的體育老師。他說了些什麼?噢,他問了好多問題。問些什麼?問董丹的公司和他的工作;問她是不是董丹的秘書;董丹是不是老闆。

  董丹停下步子。

  「那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你是警察呀?」

  「他怎麼說?」

  「他說,我是警察他爸。我說,你是警察他爸,我就是警察他奶奶。」

  「你跟我逗樂子吧?」

  「我就那麼說的……

  他繼續往前走。完了。已經有人開始在調查他了。

  「你記下他的電話號碼了嗎?」

  「沒有。」

  他進了屋,看見房間牆角堆了一箱一箱的礦泉水。小梅有時會跟鄰居們到交通繁忙的地段賣礦泉水給那些司機們。他們兜售的東西還有地圖、廉價太陽鏡、擋風玻璃用的遮陽板,還有車座椅上的草席墊。夏天生意好的時候,他們一天賺個幾十塊錢沒問題。可到了冬天,他們常常背了一大箱的貨品對著緊閉的車窗玻璃,冷風裡叫賣幾個小時也做不成一樁生意。為了生活,她什麼錢都賺。

  「他說他還會再來電話。」

  小梅道,「他還問咱們家的地址和門牌號碼……」

  「你跟他說了嗎?」

  「從咱這兒修了高速公路,哪兒還有什麼街名和門牌號碼呀?」

  「那就是你沒跟他說?」

  「沒說。」

  董丹立刻趕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個鐘頭就印好了。從今以後,他就是自由撰稿記者了,沒人能否認這點。問他文章登在哪兒,噢,登在許多不同的報紙雜誌上。是用筆名發表的?那當然,敏感文章誰會用真名?給自己惹麻煩,挑起輿論圍攻?

  第二天中午,他將新名片交給簽到處櫃檯的一個中年婦女時,覺得自己從沒這麼爽過。他甚至在簽到處多逗留了會兒,跟周圍的一些女人聊起天來。他和她們談論最近的連續劇。他對連續劇的知識全來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時候,她就在家準時收看電視劇,一集也不漏。當一出她忠實收看的連續劇被停播後,她還大發雷霆。據說這出劇被停播的理由是因為劇中出現了過分的婚外戀,怕這樣的故事會引起離婚與社會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們也還真有得聊,聊完了連續劇聊房地產,聊完房地產聊如何送紅包取得養狗執照,接著又聊女大學生下海賣身,最後他們談起了今天這場記者會主題:如何督促基層領導對農民減低攤派費用。

  「早就該這樣了。」董丹說道,「一個農民要繳的這費那稅,有時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賺多少呢?運氣好嫌它個五六百,千把塊,可能還頂不上我們宴會上哪一道菜貴。」董丹點起一根香煙。「村裡領導就想討好上級。你看大路邊蓋的新農舍,其實就是劇檯子的佈景,朝外的一面牆蓋得排場,油得鮮亮,可你繞到房子後面一看,就穿幫了:後面還是幾十年前的破房子。他們哪兒來的錢搭這些戲臺佈景?還不是農民繳的費和稅。」

  「不是說有不少工作組,下到地方檢查基層幹部落實農民減費減稅政策嗎?」一名年輕的記者插話進來。

  「工作組每到一個村上,」董丹說道,「村裡頭頭就會跟農民說,喂喂,你們每家得繳些錢來好好招待上級同志們吃住,啊。上級同志容易嗎?他們可是為了幫你們少繳點稅才下來的。」董丹頭一揚,兩隻手交叉在背後,模仿起他老家村幹部的模樣。「這些工作組有多少人?從省到區,再到縣,到鄉。村裡頭頭還會說:咱不能招待上級同志吃粗茶淡飯,總得給他們來四個菜、一個湯吧?所以他們住一個禮拜,你家就等於一個歉年,住一個月呢,非把你家吃破產不可。」

  登記處的一群記者全圍了上來,觀賞董丹的表演。

  「看來你是經常下鄉作調查。」一個年輕的女記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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