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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第33章

  五月底的那個下午,克裡斯看見了扶桑。她將背對著學校的門,兩手交握在身前,那樣站著。風吹擺起她的黑長裙,兩根耳墜風鈴一樣的晃。

  克裡斯沒有停下。或許他停了短暫的一會,不是走過了她。後來的幾次,他也許連那短暫的停頓也取消了,直接走過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後,扶桑不再來了。克裡斯卻在那堵牆跟前停留了許久。

  他一遍又一遍的決定,他不能再去見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為那裡長裙下的那只若有若無的腳引起他對她的思念癮一般發作,正因為他知道除了她沒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內引出這癮,正因為她溫柔婀娜的背影上寫滿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後的他應該有意志抵制這癮。

  怎麼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樁過失。不同的是,過失已變成罪惡,因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軀殼徹底粉碎在兩年前黑暗的馬車上。那是一輛沒有馬的馬車,因此它可能被拽向無數種路途。除了把她贖出來。和她結婚。

  克裡斯絕不會去和一個黃面孔妓女結婚的。他十五歲時有過那樣的心血來潮,他畢竟不再十五歲。有了扶桑,他怎麼還可能對那些純潔的、瘦骨嶙峋的、離苦難和罪惡遠如天壤的小姑娘們多看一眼呢?她們一眼就看透,看透一個就看透了一百個。對她們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臉說:嫁給我。她們的臉在教堂和在床上是一樣的。她們的存在意義,就是供人去把她們娶回家。供克裡斯這樣對婚姻充滿敬意卻毫無熱情的人去娶。克裡斯想像不出他會過和他父親、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後扶桑會知道那些真心愛護過她和其他黃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個很掏心血的年輕教師,他叫克裡斯。

  扶桑或許最終領悟到:克裡斯做這些是為了一份表白,或為了一份懺悔。

  這天他在天茱茶館等愛米,扶桑走了進來。什麼都來不及了。老遠就聞到她頭上的月桂香氣,衣衫上的漿的香氣,以及她肉體的那種不可言喻的氣味。裙子沉甸甸墜在地上,她整個人從來就這樣厚重、盈滿。

  她卻沒有走到他的桌來。對他笑一笑,走向邊遠的一張桌。

  不一會,克裡斯聽見清脆的碎裂聲,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轉向她,看著。她唇齒的動作和聲響使那種細碎的表達出現了。原來她不是只用一種方式嗑瓜子,競有無數種!一會將瓜子整個填進嘴裡,由舌頭和牙齒去摸索,一會她只將瓜子拿指尖捏著,用門齒輕輕去咬,這樣咬的時候,她的下巴勾進胸口,眼睛變得深起來。她寬綽的衫袖隨她的手擺動,淺紅底色在袖口鑲的黑緞邊上,又用許多種不同彩調的紅色繡一圈花。那麼多繡上去的花使她的側影顯得極其富麗。

  和愛米的談話沒有一個字進入他的意識。他乾脆不插嘴,聽愛米用幾乎是純正的英語談天談地。愛米咯咯笑時,他知道此時是該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樣,一點都沒來注意愛米在說什麼,神不知跑哪裡去了。

  或許扶桑的神與克裡斯跑到了一處。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裡。那時克裡斯十二歲。扶桑把著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歲,扶桑還總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著吃著就長出去了,他必須不斷停下來,將它們重新比齊。

  抑或他和她一塊跑神跑到那次,她終於適應把一圈一圈裹腳布拆開,拆給他看,讓她的腳像剝竹筍那樣越剝越細的柔嫩,仿佛再剝下去會消失。他將手捏到那赤裸的腳上時,發出驚恐而滿足的呻吟。

  然後怎樣?然後他試著去解她衣服上的盤根錯節的紐扣,它是用絲帶編結的,他怎樣也解不開,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認真看著他終於把第一顆紐扣解開。他精疲力盡地看著下一顆紐扣,她用眼睛鼓勵他。他忽然意識到那些紐扣盤根錯節的誘惑逐漸地在他身心內盤根錯節,他一直像尋根解謎那樣探尋她的肉體和靈魂。

  他的那麼長一段成長和青春消耗在她那裡,被那曲折的誘惑領著,把一份雄性的簡單實現變得那樣崎嶇,那樣豐饒和充滿意外。通過她,他不僅走向女性,他還走向東方和遠古,走向天真的一種原始。

  克裡斯怎麼可能拿愛米來替代扶桑呢?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從小被帶出唐人區,被從扶桑那樣的苦難中截獲出來,從扶桑那個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來,她當然沒有扶桑的豐富。

  並且,誰又能替代扶桑?這樣簡簡單單坐著,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種豐富而不可名狀的蘊藏就在那裡了。克裡斯原以為他可以逃脫這份魅惑。

  扶桑見克裡斯在門口朝她回頭時,笑笑。誠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從沒感覺到他離去了那麼久。

  第二天他們在同一時間來到茶館。克裡斯稍晚一步。

  夥計很有眉目地湊上來說:先生想要個好時光,我們後面的煙室是空的。

  克裡斯馬上明白了,臉紅起來。夥計又說:就留點小費給我就行。沒等克裡斯回復他顛著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說了。

  扶桑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看著克裡斯。她的臉和他一樣紅,兩眼閃著偷情的甜蜜。

  煙室裡有三張竹躺椅,都有些瘸跛。不像生意好的煙館有漆黑的四壁,這裡微黃的牆說明的確沒什麼人來。一切都很荒蕪,儘管夥計草草拿雞毛撣撣過。這時灰塵正揚在空中,在窗外進來的光線裡晶瑩地飛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裡斯喝了酒似的知覺有些膨脹。這份脹滿他內心和肉體的知覺擠沒了他思維。這是個供人過癮的地方,在癮被滿足前這屋的破陋肮髒是不被看見的。

  他和她一句話也沒有。

  他得表現他與曾經的克裡斯的區別。他現在是個稱職的嫖客,堅定沉著,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過程。也沒有話,話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愛和思念,不去講那些反正也講不清的感覺。

  她輕掂起裙子,兩面扭頭往躺椅上看看,想尋個稍平穩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實地全身往下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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