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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竹躺椅啊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這啊呀一聲裡崩潰了。克裡斯在走向扶桑的幾步中認識到,帶一點美妙的絕望,他對這個美麗的東方妓女永遠不可能是個稱職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頭髮上的一串鮮蘭花,見他近來,身體略讓向一邊,對他示意:坐到這裡吧。

  他看她摘下手鐲、項圈。十二歲時他就這樣看她。點點滴滴在她身上都那麼不可思議。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別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襲來的那麼多回憶。

  扶桑說:我怕把你身上劃傷。

  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她口氣的簡單和誠懇。那母性的底蘊露了出來。他忽然煩惱自己的長大,已長成這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男子漢。他情願小回去,比十二歲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懷中,小得他可以順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頭。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過來,伸到他耳垂上撚弄。她的髮髻沒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潔。

  他想告訴她什麼。他是為她挨了父親的罰而離開她的。但他從沒有忘記她。他去了倫敦的妓館,他眼睛睜開閉上都是她。他頻繁的自娛中,他牙縫裡咬著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個和女孩正當戀愛正當接觸的心境。但他什麼也沒說。

  她也想告訴他許多話。她在那頂丹鳳朝陽的紅蓋頭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從那下面看到每雙陌生的手伸過來時,她就想那雙她熟悉的手在做什麼?她什麼都不想說。克裡斯緊捺住她的手。他必須講清什麼是他躲開的真正原因。什麼使他自新和償還。他必須告訴她,那個無月色多霧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們對她做了什麼。他卻怎樣也吐不出這個秘密。

  扶桑眼裡有那種詢問:你為什麼不像所有嫖客那樣待我呢?

  一連七八天,克裡斯忙碌于良心欠債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滿痛苦的詩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館後面這間煙室裡相會。她給,他就拿走。她慣使他,他就隨她去慣使。他也隨她的心願讓自己儘量做一個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後一絲力氣花在她身上便蝕了本。事後他一次次驚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過關地享用了她!直到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髮髻。

  一顆銅紐扣從頭髮裡滾出來。克裡斯懸崖勒馬那樣停住。扶桑緩緩偏臉,見他伸手去追那顆仍在地上繼續滾的紐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從來。那件深藍外套卻已被他扔進大西洋了。就像倫敦人把兇器、贓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汙黑的漩渦。

  扶桑的眼睛跟隨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紐扣那鋥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贓俱在的現實。

  原來她知道他的秘密,並一直保存這秘密。克裡斯判斷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誰製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這個女人是什麼。她有聖母一般的寬容?還是她編織了天羅地網,讓他連人帶心一塊栽進來,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裡斯兩年裡自言自語過那麼多懺悔、賠罪,這時一個字也沒了。他怎麼會想到事情有這一個鬼怪、叵測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誼變成寬容,她把寬容織成一張網。驀然間,他已逃不出,成了終生的良心的俘虜。甚至她把他吐實情的機會也殲滅在這張包容一切的寬容之網裡。是是非非一網打盡。

  似乎是一個孩子上了一個年輕頑皮的母親一記溫柔的當。

  又似乎是一個母親哄騙一個孩子;把一場重罰延期,緩延到什麼時候她不告訴他,讓那或許永遠不實行的懲罰永遠懸在他的生命上,永遠籠罩著他的良心。

  克裡斯的淚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顧得上體面,索性嗚嗚地敞開來痛哭。

  扶桑噙著淚,卻不讓它們落。她僅僅是為他的哭泣做伴。一個母親見一個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動容的。

  她將他的頭摟進懷裡。一會,她摟著他跪了下來,多次想給他擦眼淚都被他強開。

  他偶然從淚水中看見她跪著的形態。那樣的曲扭形成的線條,竟會美麗。

  她跪著,再次寬容了世界。

  第34章

  許多年後,七十歲的克裡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個夜晚,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淺紅衫子,身材比他年輕時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於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現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他在那個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遙遠年代裡、著淺紅衫子的女子是那樣不可忍受的楚楚動人。

  他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像條垂死的魚,在她寬容的網裡掙扎。

  原來寬容與跪這姿態是不衝突的!克裡斯在七十歲這個失眠之夜突然悟出這一點。在跪作為一個純生物的姿態變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順的意味之前,它有著與其所平等的、有著自由的屬性。

  那麼就是說,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沒有產生前的純生物姿態。或許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對於跪的理解是無成見的。或許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單純和誠懇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這樣把寬恕和跪溶為一體了。既沒有了寬恕者的居高臨下,也沒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許在扶桑那裡都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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