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
|
扶桑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腳擱得一前一後,頭上的鳳冠在蓋頭下偶爾發出微小的抖顫。人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個月,她一個名字也沒叫對。有人來了幾十趟,想著她把腦子裡記錯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該叫到他頭上了。卻是一直錯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個人都把握十足,想:這回她一定認出自己來。 錯到後來,扶桑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輕聲笑笑。氣氛相當和睦安詳,人群裡窮的富的,醜的俊的,老的少的,黃的白的黑的,頭一次得到如此絕對的平等。不少人從外州來,都是看到報上每天登載的消息。消息占地方小,地方卻占得滿牢,一連半年,像股票行情報表一樣天天出現。 人從半年開始減數。像賭場上從來不贏的賭徒,某次去了再不回來。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常會空空坐一天。沒人想到她是在等誰:這是一個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勢。她的頭隱在紅蓋頭下面,下頦卻微微翹起,像個鄉村婦人站在一條路口,等一個隨時會從路那頭出現的孩子。 扶桑在等克裡斯。快兩年了。 她覺得有一天會有一隻手伸過來,上面什麼記號也沒有,連曾經的年幼、膽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齡男孩那樣帶一點傻氣和髒——這些個記號都消失了。但她會認出他。扶桑誰都不再等了。她開始繡花,編結衣領的花紐,做好吃的菜給自己吃。有時大勇來,她便多做一個菜。她還愛穿淺紅的衫子,戴細長的耳墜。把臉蛋上的汗毛絞得千乾淨淨。大勇每回來都告訴她,他又捐贈了幾個女仔。向她許願,他一定把扶桑捐贈到體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會出門蹭蹈,撐一把從日本店買的灑花紙傘,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綢扇,人稠的地方她用傘或扇給自己遮掉熱鬧。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館。現在老闆換了,佈置得明麗清爽,低價茶不賣了,所以也不再進來菜老闆之類的茶客。 進來的是些襪廠鞋廠或煙捲廠的經理、工頭,講話一半英文。這些人還是替扶桑付她的龍眼湯錢,同時差夥計過來問扶桑同樣的話。 肯不肯?後面那間煙室清靜。扶桑總笑笑說:改天吧。 日子長了,這些人也不再問。實在傾慕得慌了,便托夥計塞給扶桑一朵絹花或一餅好粉,有人會給一副金耳墜或一個金戒指。都曉得這樣的禮與扶桑的名望不符,所以當扶桑接受時他們這邊都笑得有些慚愧。 扶桑知道他們裡頭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給她這份心意,她非常領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收下三隻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頭的人答謝,門口進來四個人,兩個黃面孔男孩。全是學生模樣。黃面孔女孩們都梳一根辮子,擺到身前來給兩隻手不停地絞或扯。 工廠經理那桌人對女孩揚揚手。 女孩也同樣把手揚揚。似乎彼此間沒看出對方是不同性別。 扶桑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見兩隻女孩的腳,像男人一樣寬扁,穿著黑皮鞋,並且被架在另一條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蕩,扶桑覺得真是有趣極了。她知道拯救會開辮子學校,有一百多個中國女孩成了學生。但親眼見這些女學生,扶桑還是頭回。 扶桑跟在他們後面走到學校門口。剛下課,一群女孩從教室跑出來,步子像男人那樣大而穩。 扶桑略略偏斜著臉,越看越好玩。 她們跑散開,一個淺黃頭髮的腦袋露了出來。漸漸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實了不少,在白襯衫和灰馬夾後面凸顯出完成了的青春發育。他修長筆直的腿仍帶有騎馬人步行的松垮與不屑,沒有靈巧,只有出奇的剛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時那樣灰塵濛濛。他在十二歲就有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 扶桑像個年輕的母親那樣看著眨眼間長成男子漢的兒子,臉騰起血色。 她一點都沒去想:他回來了竟沒來找我!他回來了——他究竟去了哪裡?! 扶桑什麼也沒去想,一絲怨情嗔怪都沒有。她就這樣滿臉通紅地看著他完全成型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節。還有他經多次剃須的略青的面頰,這使他的臉部輪廓濃重了許多。 克裡斯意識到有雙眼在哪裡看他,他一面和一個女學生交談,一面舉起目光來尋找。卻沒有看見淺紅一族的扶桑,他回到原先的姿態上去,談得更專注。 終於,他和一群女學生朝校門走來。 扶桑與克裡斯有了一刹那的對視,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談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過去。他是必須經由她而出校門的,扶桑心裡一陣安然與沉穩,她將身體轉了方向,臉對一堵牆。 她不想那些女學生看見自己。她也想跟克裡斯小捉一番迷藏。她或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轉身,拿整個脊背對著那門。 他十二歲時,就是先看見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認識她的脊背的。 扶桑漸漸聽見了他的嗓音和腳步。嗓音越來越響,沒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腳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後;她一轉身就能跟那嗓音撞個滿懷。 他的腳步卻是小心的,帶著那麼多遲疑。腳步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轉身,她和他又會像在拯救會的白房子裡一樣沒了距離。 可是腳步繼續踏下去,踏過了扶桑。 等扶桑已聽不見腳步時,她轉過臉,看見一整群女學生沒了,只剩下一個,走在克裡斯近旁,一隻大大的腳。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