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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出賣是一個彈性很大的概念。人們認為你在出賣,而並不認為我周圍這些女人在出賣。我的時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這麼多的女人暗暗為自己定了價格:車子、房產,多少萬的年收入。好了,成交。這種出賣的概念被成功偷換了,變成婚嫁。這些女人每個晚上出賣給一個男人,她們的肉體貨物一樣聾啞,無動於衷。這份出賣為她換來無憂慮的三餐、幾櫃子衣服和首飾。不止這一種出賣,有人賣自己給權勢,有人賣給名望。有人可以賣自己給一個城市戶口或美國綠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賣?

  難道我沒有出賣?多少次的不甘願中,我在男性的身體下躺得像一堆貨?

  那麼究竟什麼是強姦與出賣?

  能把這所有概念混淆或許是幸運的。扶桑,你別這樣看我,我沒有哭。

  我和你一樣記不清了:多少個軀體壓下來。你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無論多洶湧的海浪。你知道血從你的嘴唇、胸脯和下體流出,但疼痛沒了,你知道你將彌合成先前的整體,像霧的彌合那樣無痕跡。

  你只是揪下或咬下那些人身上的紐扣。你做這事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根本沒想到事後有人請你去法庭、去辨認一些有嫌疑的面孔。你搜集這幾十顆紐扣是為你自己,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觸的追憶。

  讓我告訴你實話:你不怕強姦。我剛剛明白這一點。

  你沒有恐懼,對於強姦的恐懼主要來源它的概念。

  在那個天灰灰的淩晨,當警察的馬隊遠遠趕來時,你收整起遍體鱗傷的自己,拾起那些紐扣,如同在霧升騰後的海灘上拾一枚枚死去或活著的貝。這麼多天過去,你驀然記起那吻。那是馬車上事情變態的一瞬。開始沒什麼兩樣,但在那個肉體傾向你時,出現一個停頓。接著整個動作緩慢了。你感覺他兩隻手掌落在你頰邊,手掌細膩冰冷,拂開你一臉的頭髮。

  這時他吻了你。一副嘴唇扣在你的嘴上,動也不動,就那樣扣住你。

  你掙開了。這個吻不協調的出現使你不適,似乎一下亂了你對整個事體的準備和期待。你不知該怎樣來對付這副嘴唇,它把氣氛弄得荒唐、怪誕。似乎它對你是個不留情的戲弄,一個鬼魅的譏笑。

  你企圖掙脫這個一邊吻你一邊該做什麼的人;被他吻同時被他佔有,你縮緊了自己。無所適從中,你突然感到一股新鮮:一股你從未感覺過的屈辱。

  你的力量散失了,你對男女事務的把握和駕馭失去了。你只好將兩手扶在這人的身體上。你摸到一個很不同的身體。它也讓你不適,它那麼不同於其他軀體:傈悍、肥大、披著毛髮和疤痕。你摸著的這個身體柔細、光潔。你用最後的氣力咬下他外套上的紐扣。

  黑暗終於淡薄下去時,有人在牆角拾起一個髒極了的人形,那人晃著它喊著它。費了很大勁克裡斯發現被拾的是自己。

  拾自己的是長兄。

  等在家裡的是去倫敦的船票。

  克裡斯突然一陣高興,為這次遠行所意味的懲罰和逃脫。廚娘和意大利幫工都注意到他的變化:他響亮地吹著天真得發傻的「哦蘇珊娜」;他和附近的男孩從前跑到海邊堆沙堡——這兒戲在四五年前就從他的成長中淘汰了。他甚至替兩個表妹放風箏。似乎一切頑皮和童趣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似乎過早被他丟棄的頑童天性又在另一個不適當的時期被他拾起。老氣橫秋的沉思默想不見了,仿佛從他十二歲到十五歲的成熟(抑或早熟)不過是一場扮演,現在這個克裡斯,從唐人區被長兄找回,大睡一日,那成熟的面具和偽裝統統被卸去了。而恢復了孩童真面目的克裡斯仍是不恰當的,好比一個長大的人某天穿起兒時的衣服。

  克裡斯快樂地告訴每一個人:他將去倫敦一座語法學校,他將和母親的妹妹同住,他將在假期隨姨母游遍歐洲。沒人知道他這闊別家庭故鄉的快樂是怎麼來的。

  克裡斯遠行的這天下午,他聽見兩個表妹在窗外吵鬧。他以男孩氣十足的動作從窗臺翻到院子,參加進她們的嬉戲。

  她倆正奔跳著看一隻飛得極高的風箏。中國人的風箏。

  他也咋咋唬唬地奔跳。那桃紅與黑色相間的風箏哆嗦著尾巴越飛越小,他心情中出現了一點痛楚。兩個表妹對近來有些微妙失常的克裡斯敬而遠之地笑。她們不很清楚他被送往倫敦的原因。她們認為克裡斯一定有了非凡的醜聞,抑或一個壯舉使他獲得了這份非凡待遇。

  克裡斯不願看風箏從視野消失。他低下頭,對兩個表妹笑一下。像庫凱家親情關係中的所有人那樣緊密相處卻又孤獨得要死那樣會心一笑。

  兩個表妹有些害怕地看他走遠。對他剛才的手舞足蹈和現在老人般的惆悵,她們都感到不知所措。克裡斯突然不想見任何人。他想去圖書室拿兩本書,又怕在經過走廊、樓梯、起居室時碰上父親或叔父。他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人,拿了書和沙發上一卷報紙,又像影子一樣誰也不驚擾地回到自己臥房。這座房築得有趣,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通道,可以全然不與任何人相干。

  傭人在清點他的行李,一邊清點一邊大聲報讀一張清單,之後他將清單交到克裡斯手裡。他恍恍地捏著清單,心裡來來回回是傭人的大聲誦讀:短外套三件,有一件缺少一顆紐扣。

  直到十多天后,克裡斯才偶爾翻出那卷報紙。正欲扔掉它們,他瞥見一張畫像。扶桑的畫像。

  文章很大,咬文嚼字地評論扶桑這樣一個門戶前男人排隊的娼妓在唐人區暴亂中被輪奸的事件。

  克裡斯這時在甲板上,面朝大西洋。報紙在風裡亂了一瞬,從他手裡落進海水。他猛回頭看一眼周圍,希望能找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同他一塊做拼字遊戲,或任何容他不動腦筋、無緣無故跳竄的遊戲。

  卻沒找到這樣的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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