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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扶桑說:你家裡還有幾個人。大勇說:這不是你問的。

  扶桑說:哦。

  大勇隔一層厚厚的淚水看著她視死如歸的美麗。她對一切都有這種牲畜般無言的理解。大勇解開她的領扣,手慢慢去摸靴子裡的刀。他整個眼神和動作都顯出他對她滿心的尊重。

  扶桑說:請人來給我梳個頭。

  大勇說:放心,不會讓你不整齊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發現自己像從未使過刀的人那麼不像樣地握著它。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從未用刀殺過人,他只用拳頭、用腳、用腦袋去撞。用刀還有什麼打頭?能打出幾個回合來?再說誰又值得他用刀來殺?刀會顯得太鄭重太認真。

  並且,所有對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觸摸他的胸脯,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順著胸摸到那腰帶上五根俊美的飛鏢。

  她說:用這個。大勇說:別動。大勇也同時頓悟:這些飛鏢只是他身上永遠的首飾。

  他從來不知怎樣用它們。多年前他打死一個人,發現屍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兇器,便拿來歸了自己。他始終沒有機會來學用它們,因為每次交鋒中還未來得及用它們,對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為從來沒人見他露這絕招,人們才把這絕招傳得越來越神,說他如何眼到飛鏢到,鏢尖上的毒是從幾種蛇身上采來。他不知道中國人是否有心把這些謊言傳到洋人那裡,許多人聲稱親眼見他飛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漸漸變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鏢柄上,對方便崩潰或投降。這些飛鏢漸漸成了他勇猛好戰、殺人不眨眼的一個符號。世上一切被符號化了的東西都比它們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說:別忘了喝我煲的湯。

  他看著她,腦子裡出現的是家鄉的河,岸上有一排等鄉郵員的老少女子。女子們吃著楊梅、荔枝或楊桃,有的衣襟上別著針線。那田間有一個是他妻子。他手裡的刀垂下來,遺憾地對扶桑說: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殺了。扶桑從來沒見他這樣重地講話。

  大勇又說:我殺你是疼你愛你,你知唔知?扶桑點頭。

  大勇朝一個什麼地方輕輕搖頭:還沒一個女人讓我疼她疼得想殺她。沒一個女人配我去殺。

  他起身,丟開扶桑,手將刀拋起接住。他回憶不起剛才跑上樓時心裡破破碎碎的想什麼。他的確想殺那些撕爛扶桑的白鬼們,但他最想殺的還是扶桑。他一貫認為男人只殺自己頂愛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這樣疼愛她。

  幾天前有人從家裡帶了口信,說他的妻子跟船出海來尋他了。這是幾年前的事,母親不准人告訴他實話,怕他不寄錢回家,怕他永不還鄉,怕他欠更多血債。母親過了世,人們才敢把實話帶給他。妻子已在這同一塊陸地上尋了他幾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個蹲在市場上刮魚鱗的窮苦賢惠的漁婦沖他抬起黃臉,手在圍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說:總算找到你了。這憧憬使他心裡出現了股酸脹。

  扶桑見他將刀收進靴筒,便從床上慢慢起身。她心裡也是酸脹的,因為她從未想到大勇幾乎把她當老婆來疼和看重。他幾乎像老闆殺老闆娘那樣,要了她的命。她想,原來自己和他的珠寶、狗、鳥竟是略許不同的。

  他心事不輕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顆魚頭,一面從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東走一陣突然又調轉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從咬開的骨縫吸出腦髓,一股清淡的腥氣。大勇往她身上用了這麼大一顆心,扶桑完全沒想到。

  第31章

  除了這些你還記得什麼?

  是的,是霧很稠的一夜。這些你都沒記錯。沒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進馬車時,霧從車篷的破洞湧進來。你記的是對的:你的確沒有叫喊。

  事情已過很久了,警方已放棄對這場暴亂中的個人制裁了。你還在想:他們都是誰。

  你當時不僅沒有叫喊,你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你只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們像是在拿你報復著什麼。可報復什麼呢?

  你那時在想與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霧一樣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霧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漸漸不再尖利,不再讓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彌合、完整。

  你漸漸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發生的這件事和天天發生的那件事有什麼區別。你分不出出賣肉體和輪奸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甚至,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只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言與切磋。

  這就再次使我置疑:扶桑你或許是從很遠古的年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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