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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28章

  多年後,大約是在四十歲左右,克裡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樓的感覺。一切又被重新回憶起來,甚至那些被許多次回憶忽略掉的細節。那個跪著的扶桑,穿柔軟隨身的綢衫,什麼顏色他已不記得,有時他想像它就是肉體的本色。她實質上是裸露的。他只記得那是個美麗的形象。因為她心裡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

  四十多歲的克裡斯認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這姿態完全變了意味。它使那個跪著的形象美麗起來。就那樣,她在那個充滿敵意的異國城市給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種遠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時的他卻不懂扶桑心裡的那片自由。他不懂連同他自己都在干涉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樣懊惱。多年後的克裡斯遺憾極了,微微搖著已有了兩個灰白鬢角的頭。他清晰記得他當時帶著那樣的懊惱走出門。懊惱漸漸強化成憎恨。他憎恨這個使固有的一切倫理亂成一團的唐人區,所有這些潛越大洋,無聲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來的男人女人。那時才不滿十五歲的他對付不了那樣巨大的困惑。他看著那些矮小的黃面孔在暮色中愴惶地忙碌。他們之間的親和仇,他們彼此的真正關係永遠不是表面上的;每個人與每個人都似乎有一層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結程度的理解。這份理解在少年克裡斯心裡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幾乎失去。中年的克裡斯想著當時的自己怎樣在街上走。絕望地看著每一景物,憎恨著他所見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種善惡準則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潰。他希望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毀滅,毀了這奇形怪狀的東方樓閣,毀了所有奇形怪狀的辮子和腳,毀掉一切費解的晦澀。

  中年的克裡斯一陣寒噤:他突然意識到他曾祈望的這場毀滅也包括扶桑。

  難道在那一瞬間他恨過這個他愛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裡斯將目光垂降到自己內心。是的,他恨過。

  開始見到火光時人們沒有慌:這個城裡不時總有某處著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沒有防火設備。此地沒什麼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來,匆匆地搶奪財富,然後又匆匆離去。人們或劫或殺,完事後一把火把罪跡燒乾淨。人們照常坐在劇院裡看戲,外面人的嚎叫被戲臺上的嚎叫蓋沒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裝的小娘子。這些洋人常常來,越看越不能相信這麼個俊美小娘兒是男孩裝扮。外面起大火時小娘兒已上場,那雙無骨般的蘭花指白白地從袖子裡伸出,小腰細細地扭,台下一片呼哨掌聲,有條粗大的喉嚨嚎道:我的小可愛呀!

  火燒了半個街口人們才拿它當真了。

  克裡斯正欲回家,卻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著誰,到處有難聽極了的嚎叫。克裡斯問一個白人誰和誰衝突起來了。

  白人將手裡半個酒瓶扔向一個生果檔,說:你從月亮上來的嗎?早就開始了!一幫雜種被中國佬脫掉褲子扔到海裡去了!還是幾個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沒逮著那幾個中國佬,……白天有幾百個狗娘養的在漁港庫房裡開大會,到天黑一下出來幾千個雜種!雜種們一想,我怎麼給解雇了,不就是中國佬來了嗎?……

  借火光克裡斯忽然認出,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錢,領他逛了天下的那個青年。

  沒等克裡斯躲開他,兩個中國女人跑來,用很小的鞋在青年頭臉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雖打不傷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競令他一時不知怎樣招架。

  克裡斯穿過馬路,丟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東南西北來。

  一個由白人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號:中國人必須走!他們嚷著要砸唐人街,讓中國佬再無藏鴉片、藏奴隸的角落。這群人衝鋒一陣,悟過來唐人街在背後,又像個瘋牛群一樣塵土飛揚地調頭。

  被人潮卷得失去自主的克裡斯也被感染了憤怒,他開始跟身旁的人一塊把拳頭伸向濃煙滾滾的夜空。起初他還覺得他們的口號令他臉紅,但十分鐘後他也有了同樣正義凜然的憤怒。

  一個四十歲的黑髮白人坐在中國轎子上,正演講。那轎子被四個粗壯無脖子的西班牙人抬著。轎子的錦緞簾布向兩邊撩開,他那一把鬍子看去像捏走樣的關帝菩薩。劇院的戲早停了。另一個演講者在舞臺上扳著手指頭數落中國佬的賭博、鴉片、賣人口、用奴隸等罪惡。幾條街的妓院、賭館、煙館就是這些表面上溫良恭順、不聲不響的黃面孔帶給我們的全部!

  還有老鼠!下面有人喊。

  正在此時,劇院後一幫白人戲迷正追逐那個男扮女裝的小娘兒,他們滿口小美人兒「小親親」地叫喚。小美人兒從樹上逃到房頂上,像只野貓,石榴裙被劃爛,水袖也一長一短。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被捉住,許多張嘴找著他那櫻桃小口,許多手撕下一層層衣服裙子褲子,最後揭曉出一個精赤條條的男孩,人們才感到對長期的好奇心有了交待,散去。

  克裡斯從演講人的手勢和詞匯中感到正派的力量。他們正做的是解放奴隸,解放所有的被他們的同胞販賣到此地的中國奴隸。他認識到靠自己個人的力量是不夠解放包括扶桑在內的幾千中國女奴,必須投身到這樣的人群中來。他想像自己隨著人群沖上那幢小樓,一手執火炬一手執劍,然後他會對扶桑宣佈:你自由了。人群已摧毀了那座牢籠。他借助革命摧毀了她全部的不幸。

  在克裡斯印象裡,革命就是這樣到處衝鋒的人群。是呐喊和火光。革命與人群之間該畫等號。

  一個相當浪漫和動人的目的,使克裡斯徹底躋身到人群中了。

  第29章

  你別回頭去看,吹你的簫。別回頭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你看,這書上寫的,你能相信嗎?「僅僅是少數無業人士和青少年對唐人區破壞性的騷擾……」我想不那麼簡單,一定有莊嚴的政治色彩在這場暴亂的初始,一定有一種正義精神使這暴亂發展到波瀾壯闊。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衛自己領地那樣滿心悲壯,或像十字軍東征那樣充滿神聖感。抵禦外族侵犯和殲滅邪教徒的責任感使人群中的無賴流氓也得到了刹那的純化。這樣邏輯才對。這一定是大眾的意志,而不是少數人的偶爾對唐人區玩玩火。因此它才能達到最終的規模。這裡的記載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幾十個中國妓女被拖到街上輪奸。」能達到如此規模,沒有大眾意志可能嗎?

  你看窗外的火光!

  這城市在殺人、放火,而你的清閒恰是從此中來。男人們忙著殺人放火去啦。你才得這麼大空來吹簫。

  這裡暫時還逍遙,中國佬這樣中國佬那樣的口號滲進你緊閉的窗縫,聽上去只像壞天氣的海。

  我在好多本書裡查證過你這座小樓的準確地點,它幾乎出了唐人區。這個地點選擇是很大膽的:曾經有兩家實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區擁擠的洗衣鋪,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為你這亭閣或小樓不要命地伸出一隻腳進洋人區,它暫時沒人來碰,沒人投石頭砸窗子以享受中國窯姐們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穩地游來遊去,吹著你的蘇武牧羊時,你的不少同行給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氣絕聲中,裹腳布如汙爛的腸子,拉扯得滿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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