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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那脖頸如一切樹幹,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來路不明的各種疤痕使它粗糙堅實,一隻飽滿的喉節遊動地動彈。然後克裡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進這脖頸會更好。刀柄翹在盒外,只需他順手一拈。扶桑見他眼裡又出現那孩子式的執拗,孩子式的自我嬌縱。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運動著怎樣的謀劃。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實半步也不要,他有那麼柔韌修長的臂。他需要的僅是身體重心的調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與興奮,最後這番步伐調動會更悄然。

  他微微叉開腿立著。夕陽照在大勇那上下遊動的喉節上。那樣的遊動表示他對這世界的無信賴卻不以為然。夕陽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撥人心地眨動。刀刃薄極了,像溶化得已有些虛掉的一片冰。那脖頸繃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會爽脆地斷開。

  扶桑見他淺藍眼睛裡閃動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沒了嘴唇,一張臉完全是孩子不作不罷休的強與任性。她將一舀水傾在頭髮上,頭顱更沉重地懸掛於椅背。多好的頭顱,碩大成熟,將順椅背落下,在血身天花板爆炸的同時。

  這便是結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沒有牢籠了。你不必是我的,對你,我只是個叫克裡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會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著洗這黑得如此可怖的頭髮。再沒有鎮壓你生命的東西。你從這個門走出去,那兩個帶刀的守門人上來攔你,你微笑地對他們說:見你的鬼。那些把真錢假錢扔進銅盆的男人們野蜂一樣哄圍上來時,你也對他們說:見你的鬼。

  然後你走吧。遠遠地走吧。你該去哪裡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裡我總找得到你。或許許多個女子都出去了,然後她們發現自己能活到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你會知道該去哪裡。你或許跟隨所有憎恨奴隸制的人們一同走出這個城市,這個州。越來越多的人在離開這裡,他們不願下一代成長在被奴隸包圍的地方,他們認為人類相互買賣是醜惡的。他們正離開這裡,離開你這樣的女奴,去營造一個純粹白人的社會。或許你不該跟隨他們。天下大著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該找個地方去開銷你的自由……

  克裡斯感到自己頂天立地,不是神話,而是現實中的忠勇騎俠。那兩條始終微微叉開站立的腿鐵一般堅硬地立于馬蹬,居高臨下地看著被他深愛的女奴:你自由了。這時卻聽一個聲音說: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沒轉過來。

  克裡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識到這是大勇輕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適滾動在他嗓子眼裡,又被那塊毛巾捂住,那語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渾都使他聽去有種巨獸般的慵懶和輕慢。

  克裡斯從騎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應。大勇又說:走吧走吧,你爸爸要來找你啦。克裡斯想截止他的輕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著他和刀,沒有慫恿和阻撓。她安穩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從上到下梳理那黑髮。黑髮和她的動作都顯得無盡。

  克裡斯帶點酸楚地承認,跪著的扶桑是個美麗的形象。美麗是這片和諧。跪著的姿式使得她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式鑄在那裡。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她跪著,用無盡的寬恕和柔順梳理這黑色的絞索般的長髮。這個心誠意篤的女奴是個比自由含義含蓄而豐富得多的東西,這不可捉摸的含義使她美,使她周圍的氣氛也美了。

  從長髮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進盆中。扶桑將頭髮托起,一圈一圈綰在手上,絞幹……

  克裡斯感到太陽已在那刀刃上熄去。邁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從容不迫對比下顯得荒謬,無來由。解放與拯救和她周圍的美妙氣氛大相衝突。

  大勇此時又說:你還沒走?不是弄清楚了嗎?黃女人也長一樣的玩藝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們那些小報上講的都是蠢話,說在白女人身上熟門熟路到黃女人這裡會走錯門……你沒走錯門吧,小夥子?

  他嘿嘿笑著撩掉臉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紐一轉,他正面朝著克裡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裡斯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扶桑為躲他突如其來的轉身而側坐一邊。

  大勇一把捉住她隨意綰在耳邊的髮髻,眼睛因不適應他背後的昏暗而微笑斜視。毛髮上的水把地毯濕一大攤,像漏進了急雨。

  克裡斯後悔他錯過了拿刀的機會,現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著克裡斯笑:你中意她?

  克裡斯不知怎樣答刀才不會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軀暗中調動著力量,隨時準備撲過去。

  你放開她。克裡斯說,我想看著你立刻下地獄。誰不想?大勇說。

  你想用錢把她贖出去?過一會大勇又說。

  ……是的。

  好。大勇點著頭。我早知道你和到我們這裡找便宜的小白鬼們不一樣。你贖她出去做什麼,跟她去教堂結婚?為什麼不?克裡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氣。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黃面孔、黑面孔結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別的州。

  哦。大勇掂量著刀和扶桑以及克裡斯的話。他依然笑眯眯,鬆開扶桑的頭髮,隨即他用拇指拭著刀的鋒利,表情和拇指的動作都極其狎呢。他一看緊張困惑的少年,將刀遞給扶桑,遞的手勢既多情又信賴。

  他說:你看,她每天手裡都有刀。說著轉向扶桑:你知怎麼用刀,用不著這個小刺客,對吧?來,用給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對克裡斯說:她手藝很好的。

  克裡斯緊捏著兩個拳頭,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處,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穩地落在大勇臉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問:刀快吧。扶桑說: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穩健地繞過那只圓大的喉節。那脖子繃得

  嚇人的粗,上面搏動起血管。

  克裡斯看著那刀白白鋒利著,在一個個完美的下刀處走去走回。它順暢地移動,一次次辜負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轉向他,像是要將刀交到他手裡。她卻只是在那化妝盒邊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頭髮,像是才記起他還沒走,投給他家常的溫暖眼光。

  大勇發出一聲渾長的鼻息。他睡著了。最後的餘暉照在他遺失在唇外的門齒上。

  克裡斯從疲憊不堪的騎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種超出情理的和諧出現了。這回把他也牽扯進去。他完全不懂這是怎麼了:殘酷、邪惡、兇險和刀光中出來了這片連他也不想去毀的和諧。因為這和諧也包括他。

  克裡斯不知怎麼已到了樓下。正要出門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現的荒誕夢境並未中斷,它始終在延續。包括那正吃麵條的守門人:麵條無頭緒,亂糟糟地從嘴裡抽進去。也包括門外的世界:所有的賭場、煙館和妓館在扭動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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