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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別回頭去看。他們反正在一點點朝你圍攻過來。趁這短暫的清靜,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從電視上看來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氣味?你聞到沒有?……從你背後的窗縫進來的煙濃腥濃腥。離這不遠的一個倉庫給破了門,幾百隻麻包裡淌出幹海蠣。刹那間海蠣肉鋪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膩的腥氣折磨壞了,成百人同時嘔吐,轟轟的嘔吐在每一副腔膛裡滾動如雷。有人要用火來熄滅這股淫邪的濃腥。火將海蠣的肉山肉海點燃時,事情更壞了:腥氣變得尖銳,人們眼也睜不開,鼻子給窒息住,腦漿也像胃液那樣暴烈湧動。

  整個空間成了塊穿不出滲不進的瘟臭的幛幕。誰感歎一聲:中國佬竟敢吃這樣的糟粕!

  你知道,他實際上感歎的是: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賴以萬物去繁衍壯大。能吃這樣糟粕的人恐怕難以滅絕。難怪這些操母親的中國佬這樣不好殺。

  濃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撲滅同伴點的火,不那麼容易了。遍地海蠣蠕動著,每個細小肉體發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時憤怒變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種悲劇式的壯麗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覺正義、神聖、使命所驅。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還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級的動物式仇恨。更高和純的仇恨是與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沒有具體敵對面。就像人的博大卻無處施予的愛。這種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許多年地封在那裡,黑暗一片,人甚至從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這片黑暗終於決口,淹沒整個思維和理性時,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毀壞;人是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壯舉。所有的燒、砸、殺、奸,都是渠道,作為這片黑暗流散輸出的渠道。最初使敵對意識崛起的東西,此時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漸漸陶醉在毀壞和殘忍製造的壯觀中。等同於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時變成了純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滿足。人看著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時感到性高潮般的歡樂。

  童年時我看見了那種叫做「文革」的性衝動,以及那種叫做「造反」的性高潮。仇恨使人的面孔變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滿足和銷魂。

  你最好把臉從窗口挪開。好的,放下窗幔是個好主意。別去理會兩個看門人的叫喚。

  他們在叫什麼?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對的,從來不逃。

  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知道滿街的人將對你做什麼。我的確知道。正如我的後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麼,或別人下一步將對我做什麼。這些電視上的光頭青年們將對我做什麼。他們對我們的仇恨坦蕩公然,誠懇地威脅了他們要對我們所做的事。個體是什麼事還不知道。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第五代華人在等著,像你此刻一樣在等看。

  讓我們都屏口氣,聽聽人們的鐵蹄到了哪裡了。聽聽,有人在講你的壞話。說這個城市有兩幹多八歲到十四歲的男孩墮落在你手裡。那個引起血戰的中國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價比白種婊子還貴十分錢!她那著名的溫柔不就是無恥?她一視同仁地接受每個男人,弄得貴賤文野都沒了,這不是最原始的無恥?這不是讓整個城市返祖的無恥?

  你吹你的簫吧。我聽迷了。你吹得空空蕩蕩,我卻聽得心事滿腹。

  人的鐵蹄在朝我們來了。

  無數的腳踩在滿街襯衣內褲上。風騷和無秩一下子敗露了。這個城一碰到如此動亂總能到處見到髒內衣。洗衣價格在一八七。年等同於新衣。中國的洗衣商們忙不過來,只好把髒內衣用船送到中國去洗。三個月後,衣服萬里迢迢地回來,卻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離開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變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進了當鋪。因此洗衣的人越來越少,大多數人買一件棄一件,平日不顯什麼,一到天下大亂,人們燒這個搶那個,在整個城翻箱倒櫃的時候,所有被棄的肮髒內衣都浮上大街表層,連後來趕到治亂的警察們的馬蹄子也踏得有一聲無一聲。

  糾纏不清的髒內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漲一層。滿街不可名狀的紛亂提醒人們,唐人區永遠是這樣髒亂。他們心情好時把唐人區的髒亂看成情調,把它當人情味來接受。或者編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話來打趣這份髒亂。笑語從你的時代傳到我的時代。

  腳步終於到了你的樓下。你讓簫音滑落,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只有後人才弄得清。兩個守門人將大門拴住,並用脊樑抵在門上,閉著眼,外面的腳踢一記,他們全身震一震。他們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對洋人舉的,否則殺死殺活都要給送去套絞索。

  你只是這樣看著我,未沉杳的簫音在我頭上繞著。我當然已從一百多年的口傳書記中瞭解到這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但你怎麼會相信我?我怎麼能讓你相信人的這股發散開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電視上光頭青年的仇恨,那樣的深沉闊大而毫無私欲。

  昨天我離開你之後,偶然打開電視。偶然撞上一場仇恨座談會。一群青年人大約二十歲到三十歲,頭剃得極端徹底,泛著鐵青色。他們面色煞白,透著莊嚴。他們中也有四五個女性,眼神同樣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腳上刺有法西斯圖案。他們非常著重地宣佈了對亞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種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這仇恨的分量和純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麼震撼我一定會打電話到電視臺,參與提問。

  屏幕上所有的觀眾也像我這樣被震得不輕,幾乎帶著敬意地問:為什麼呢?

  光頭青年們淡泊地笑笑,說他們並不需要解釋,以求得諒解。

  一再的追問之下,他們中一個男青年說:你們這些有色人種可以活,我們並不要你們去死,我們只要你們別在我們活的地方活。給我們一片純的天和地,讓我們別看見你們,忍受你們。他聲音低沉,帶著永恆的冷酷。

  一個亞洲女學生說:為什麼要忍受我們?

  一個非洲男青年說:難道事實上不是這麼多年來我們在忍受你們?!

  亞洲女學生變得十分動感情:我們有什麼罪行需要你們忍受呢?你們和我們,在哪裡結下了仇恨呢?我們從來不認識彼此!

  臉色過白的光頭青年說:我們假如不忍受你們,仇恨就會失控,這對你們不利。我們將要有塊土地,與你們徹底隔絕,那時我們就不必再忍受你們了。

  女學生仍問:我們惹過你們嗎?我們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為什麼你們要忍受我們?

  光頭青年: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忍受你們。女學生:我們不願意僅僅被忍受!

  光頭青年無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觀眾的吵鬧平息下來,更鄭重地說: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不需要忍受。我們將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絕回答觀眾們,那些重要事情是什麼。他那樣明顯的威脅使我感到不安之極。他就把我們留在這懸而未決的威脅中,結論性地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就是仇恨你們。

  我告訴你,扶桑,這樣的人一直從你那時活到現在。他們的仇恨不需要傳宗接代就活到了現在。

  人有這個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樣使人創造奇跡,創造偉大的忠貞和背叛。

  讓我們看看這些仇恨的人要拿你怎樣。那些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他們要把你拖往何處呢?這二三十個男人聽著你遍體的綾羅撕碎的聲響,看著你在推來搡去中跌撞如醉。

  有人說:看她的腳!她的腳是春藥!她讓這裡的風化壞透了!

  這是一段最黑的路面,煤氣燈全碎完了。我看清了,它是一輛沒了馬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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