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這少年第一次使你有了給予和索取的心願。你沒有自由了,如同一切嚮往忠貞和永久的人們。

  你看著少年無瑕的、尚未完全成年的身體,狹窄的髖部,初經剃須的下頦……美不勝收地含著忠貞。

  你成了一堆感覺,一堆靈性,一點點失去了你肉體的保護,你像自然和曠野本身的肉體正從那無際的自然中脫離,被這敏感離間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沒了,只剩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擊的知覺。

  我告訴你,這就是文明人們講的愛情。

  這就是我們這類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的愛情。這就是人類的幾代文明中最大的一個謊言。你不要一步步退縮。我告訴你,這是值得人去死去生

  去奮鬥一世的謊言。

  我再告訴你:是它引起的超常的敏感,最不自然的生命狀態使你不好受。

  ……而我又懂什麼?我在這裡指手畫腳,也許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你這樣一個已進入歷史的人做如此的分析和解釋呢?我甚至不能分析和解釋當代人和我自己。

  所以,別理我,走你自己的吧。

  克裡斯倏地撐起手臂,驚疑地看著她。

  扶桑撩一把披散了半邊臉的頭髮。倆人便如此靜默地支著頸子,像小獸一動不動地嗅著看不見的危險正從某處潛近。

  克裡斯避進浴室時,扶桑披著晨衣,挽上髮髻,從盤子裡撈出幾顆瓜子。她眼睛剛舉起,大勇已在門內。扶桑哢嗒一聲嗑向瓜子,吐出血紅的殼是碎的。

  大勇那樣微斜起肩,看她一會。笑容仍是那股淡淡的荒淫。他懶聲懶氣地說著自己突然出現的道理。意思是:他可以毫無道理地出現。他腳上是雪白的紗襪,鞋子褪在門口讓人拿去刷灰。從他買下這裡,這裡就有了一個規矩,所有在此接收全面服務的男人都得在門口除下鞋,告辭時鞋給擦亮了擱在門口。這樣不會有途中打了人搶了東西就跑的。

  扶桑看著他走進來,又吐出一顆碎掉的瓜子殼。

  大勇笑眯眯支起一條腿,腳蹬在梳粧檯上,將她攔在那個死角裡。

  扶桑問是否照例要她替他洗頭髮、編辮子。

  大勇只等著她吐出瓜子殼。他什麼也不說,眯眼笑著,目光完全隨著她的動作。她笑一下,伸兩根手指夾起又一顆瓜子,放進嘴裡,舌尖一挑,把瓜子輕盈地繞到側邊的齒間。哢嗒一聲,響得他也一眨眼,吐出來,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來。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裡章程沒了。瓜子嗑得碎成這樣。

  誰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當他笑話聽,一心一意用舌頭剝著瓜子仁。

  他還在這屋裡。你把他藏在哪個櫥子裡呢?沒關係,等會我用十八磅斧頭連櫥帶人一塊砧一砧。大勇笑道。她說:我打水你洗頭吧。

  他又笑道:別把我腦袋端到別處去洗,啊?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專注地對他仰著臉,哢嗒一下又咬開一枚瓜子,這回卻是完整之極的殼給吐了出來。兩瓣殼尚相連著,像剛被活取了肉的貝殼。

  他將辮子一圈、一圈繞在她頸子上,又解下來,心事很重地看著她。他對她沒有妒嫉。就像他對自己的狗和鸚鵡,別人也可以拿去解悶,事後歸屬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騎的馬,是貴重馬;是真珠寶戴到誰身上都增色,變賣的趟數越多價就漲得越高。珠寶也好,犬馬也好,扶桑也好,各種寵物本身值什麼?它們的價值都是人給的。他的確沒有妒嫉,只要他是最終的物主。寵物給成千上萬的人去玩賞盤弄,回到他手裡還是他的,價值卻已大不一樣,給盤弄得無價了。

  然而他的心事卻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從未見過。一件看不見的事情在亂,在哪裡繞成了一團亂絲。他最後對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團亂絲吧。

  他走到躺椅邊,兩手一拎褲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個人都放棄一樣坐下去。他已閉上眼,微微搖頭晃腦地逐一摘下戒指、項鍊、懷錶、手鐲,以及褲腿上兩隻金夾子,然後逐件把它們送往身後的梳粧檯,擺成一隊。他要長長歇息一陣時,就這樣擺個陣,萬一有人暗算他,一見這個珠寶陣勢,會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刹那的分心變守為攻。有時他攻也不攻,一手捺在肚前的飛鏢上,一手朝身後擺擺:拿走拿走,趁我沒轉過身,我轉來大家都不好辦。

  大勇哈欠連天,噴嚏一個接一個,這都是他忙時忍回去的。然後他從已給扶桑拆開的頭髮裡抽一根髮絲,一根根牙縫去勒,噝噝作響地扯動,把牙縫裡憋了幾天的渣滓清除一淨。他喜歡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頭髮和牙齒。扶桑絞一把熱毛巾鋪在他臉上。他嫌西來的太陽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來,眼給蓋在裡面。他仰擱在躺椅背上的長髮一瀉到地,落在一隻細白燒青盆裡一團漆黑。旁邊一隻小燒青白盆中盛了八隻雞蛋,扶桑抓一隻在盆沿上輕輕一磕,只磕一個小口子,讓蛋青淌到他頭髮上。

  這是全城頂著名的一根辮子,散開是匹緞子,編起是條蟒蛇。長在他脖後和上半個脊背的頭髮比他頭上的那些更黑更森人,如同不見天日的荒涼沃草。

  扶桑多肉的雙手把蛋青勻淨地揉進這黑髮,雙腿跪得相當安穩。她在聽著十步之外浴室內的寂靜。每次大勇會在這個歇息中睡著,但今天卻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閉闔的眼皮下鐘擺那樣動。她還感到他腮骨震顫,在嚼著什麼打算。

  從浴室的寂靜中她聽到一雙不同顏色的眼睛在轉得作響,牙齒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麼讓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麼告訴了她:這同一頂天花板下不能同時存在那少年和這漢子。

  大勇突然啟開他厚碩的嘴唇,使勁在聆聽的樣子。過一會他說:好美也。意思是她的服侍極其地順他心。

  扶桑說:沒落一根頭髮。

  大勇大聲說: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見身旁白了一下,緩扭轉臉,克裡斯赤著上身站在那裡。那淺藍的眼不來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長長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頸。他那樣盯著,仍顯細瘦的胸膛凸出兩塊胸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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