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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他眼神癡呆,看著水裡的這具身體。他似乎還沒認出這是誰的身體。靈魂和肉體還需要一陣子才能重合。他等待這個重合,把眼閉上,讓那身體留給安全和溫暖的一雙手。

  扶桑騰出一隻手去撩頭髮。手留在臉上,抹一把急速流出的鼻涕和眼淚。

  扶桑不知自己會這樣子,會流淚,鼻子酸脹得她氣也透不過來。

  他又睜開眼,她還是笑一笑。他不知說了句什麼。

  她也不知答了句什麼。他聽了她這句臉紅了。扶桑的手停在他胸膛上。從來沒見過這樣年輕的胸

  膛,上面的茸毛像剛生出的海藻那樣在水裡浮動。

  也沒見過這樣溫和豐腴的手,手背上帶著酒窩,隨手的動作深了或淺了。手的顏色很深,近乎紅色,短小的手指頂著花汁染過的指甲……

  他不知說了句什麼。她也不知答了句什麼。她仍是一件淺紅衫子,黑長裙,兩根長長的耳墜。她仍是不會講正確的話,語句缺少銜接,詞也吐得不完整。仍是要靠心領神會地去懂她。她臉上汗毛比過去拔得更乾淨,卻仍是那個懇切到地的微笑。

  她聽著茶炊嗤嗤響地沸騰,走出去。走出去她才明白她是要好好流一會淚。流淚這事對於她是個新奇。她看著鏡子裡讓淚流成另一個容顏的自己,一個擤紅的鼻子。扶桑一時間想著這少年為她走爛的靴子和腳,為了她的傾家蕩產和墮落。她或許是被他這走了捷徑的墮落感動得流淚了。他從一個男孩終於墮落成了男人。

  原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天。

  這時她從鏡子裡看見他來了。他走出浴房,渾身赤裸。

  她走到沸騰已久的茶炊旁,知道他走近了她。

  西邊的窗子全有白色陽篷,進來的光使一切東西都帶淡淡一層白。包括這個年輕之極的身體。

  茶從壺嘴細細撐出一根弧線,顏色太重,像陳血。

  他不聲響地看著她,喘息也屏住了,直到她把茶盅放到唇邊去吹,然後用伸出一個濕潤的舌尖,輕輕沾一下茶面。

  她發現他和她沒了距離。淺藍的眼珠又瞪得白熱,卻再次地盛滿靈魂。

  他不知說了句什麼。

  她笑了,臉噌地紅起來,不知答了句什麼。

  沒有任何話比這些不知說了些什麼的話更適當,更要緊。

  她開始拆下頭上的發針。然後是耳墜、手鐲、戒指。她把拆下的東西逐一扔在床頭的小櫃子上。

  她不知說了句什麼。

  他不知答了句什麼。鼻尖和唇上出來些汗珠。

  她想她不用教他。

  他咽一口熱辣辣的唾沫,看著她。

  她突然覺得他像是一個急待哺乳的嬰兒。她把他摟進懷裡。

  他非常順暢地隨她而去;隨她仰下去的身體倒伏。她不知又說了句什麼。

  他一聽便怔了一會。然後抖得稍稍輕些。他也不知說了句什麼。

  她聽後便呼呼地喘息起來。裙子水一樣有形而無形地傾淌到地上。

  他將兩個胳膊架在她兩側,整個身體前傾。似乎要向前撲的力量被往後拽的力量抵消了。他的四肢那樣修長,他的腦門闊大了,兩頰顯出成年的凹陷。

  他卻沒有馬上照她導引的去做。

  扶桑向這個剛成男人的少年張開自己,花一樣朝他怒放。

  他卻只是這樣全身打顫地看著她,在離她半尺的地方。

  終於,他的嘴唇貼近了。像朝乳汁貼近的嬰兒的嘴唇。

  扶桑想,他永遠不會完成那個從男孩到男人的墮落。她伸出手臂,將他擁進自己袒赤的胸口。

  第27章

  別躲開我。我知道你臉色煞白。你在躲開他的觸碰。

  一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你覺得這不到十五歲的白人少年初次的觸碰並不妙。

  不到十五歲的少年就這樣伏在你身上,撫摸莽撞、膽怯、全無經驗的。按說這就是你等待的。

  那不妙是你肉體中從未出現過的敏感。那樣剝去皮,將神經攤在光線裡、空氣裡的敏感。別這樣瞪著我——借著瞪他來瞪我,我並不能說清這是怎麼了。

  他看著你,淺藍眼睛如同厚冰層上的兩隻孔,露出深部的激流。他不到十五歲的青春帶著稟性的特殊氣味,他滾燙的胸膛上一層朦朧在光線中的茸毛。他年輕的、有淺淺雀斑的皮膚下,沸騰著血性……

  一切都是你伺候已久,終於等來的。不是嗎?你這樣質問般地瞪著我,我去瞪誰?

  好吧,你讓我試著把你的感覺表達出來。先讓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煉一番詞句,否則我要寫一整本書也寫不清這感覺。

  反正寫不對可以塗掉,再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

  不對嗎?我們重來——

  是那敏感。你感到肉體在他的接觸下敏感得發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沒了,那片闊大的無意識潮一樣退去。痛苦升上來。你不知這痛苦是什麼,不知這痛苦便是代價,是對忠貞、對永久屬￿所付的代價。忠貞和永久頭一次進入你內心,你卻只覺它新鮮得不可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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