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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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笑嘻嘻地看著怒目而視的克裡斯,看他擦去嘴唇上、手掌上、膝頭上的血。 克裡斯事後怎樣也想不清他怎麼就跟著這青年進了鴉片館、賭館和酒館,把自己所有的錢借給他,讓他慷慨地請自己喝醉。最後他提議將克裡斯脖子上那根項鍊當掉,就是他母親給他的那根,他也沒有反對,他已經不會反對。 半夜,那青年把克裡斯攙扶到街上,最後一次核實他不再有錢借給他了,他道了聲回見,顛顛晃晃地向下一個未知的去處進發了。 他甚至沒盡起碼的責任告訴克裡斯如此暴飲的後果:嘔吐。克裡斯發現自己在嘔吐時吼出全異的嗓音,不知是誰的嗓音,直沖出口腔。他不想要這嗓音,卻不行,它一陣陣跟著穢物沖出五臟,越來越粗啞。 天快亮時,克裡斯發現這場酒後嘔吐使他的變音期最終完成了。似乎走了捷徑,他一夜間就有了這副寬闊低沉的嗓音。 那還是在半夜的時候,他隔五分鐘就竄向路邊,找個背靜角落去吐。漸漸他不再感到難為情,隨時隨地地敞開喉嚨吐著。反正馬路上這樣吐的不止他一人。沒人抱怨,只是十分理解地給他讓出地方。 半夜,另一個世界顯出它的形色。所有的賭館老闆、娛樂女郎都跑到街中央咋唬地跟過路者打招呼,鄉里鄉親一樣熟識。城市在白天的起碼分寸,此刻已完全失去。借著夜色,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全都親切狎昵。克裡斯不斷被妓女們扯住,被她們叫成查理或理查,嗔怪他久不光顧。 這個光棍漢城市的夜晚,男人們辦完白天的正事,此刻正在賭館和妓館過家庭生活。 克裡斯在天亮時走到了這裡:在意大利妓館雲集的區域背後,淨土一般聳立著一幢紅磚黑瓦的東方式小樓。嘔吐得精疲力盡的克裡斯把小樓端詳了很久。他覺得自己心給吐乾淨了。他走過去,綿軟地拍了幾下緊閉的門。在等待門開時,他睡了過去。 第26章 門是在上午十點打開的。 一個男人從門內走出,看也不看(或根本看不見)橫攔在門口的白人少年,跨過他渾身汙物的身體(如同跨過任何正常的障礙物)走去。他篤篤的文明棍並沒有讓克裡斯的甜睡受半絲打擾。 十一點了,一個洗衣坊老闆挑著漿洗的衣裳、裙子、桌布、椅簾、帳圍、床單以及五卷裹腳布,走到門前。看門人給喚醒,把洗衣坊老闆放進來。 老闆一件件把東西清點出去,又把錢一枚枚清點進來,起身拿起空籮筐和扁擔,說:門口那個是怎麼死的?看門人說:不知啊。 去看看吧。 看什麼,又沒有死在門裡頭。 老闆走兩步回頭,見看門人又要回房去睡,說:是個小白鬼。 什麼? 死的這個。我看你還是拖他一把,也圖個好看。 我回頭睡醒去拖。見老闆還要口囉嗦,他大起聲說:再走晚你就讓警察碰上了。 現在好多了,他們不大捉挑擔子的了。前天還見幾個挑海蠣的給逮走! 那是碰到個脾氣惡的警察。你不知?法律沒通——不准挑擔子、留辮子的法律沒通過。老闆走出門,想順便幫著拖一把地上這個小白鬼。想想算了,他們不嫌難看我嫌什麼? 過了十二點,扶桑想出門買些梳頭油,趁著清早街上沒人。開開大門,她把正舉起的腳又擱回來。然後她掂起裙子蹲下,臉斜過去,想跟地上那張臉斜成大致對稱。跟出來的看門人一見便跌足說:丟,我以為他死得還遠。他偷眼看扶桑,她一點沒有要責罰他的意思。他說:我去叫個搭手來,把他扔遠些。 扶桑站起身說:扔到我房裡吧。……啊? 扶桑已快步折回,往樓上去,聽看門的置疑便又想了想,然後說:那就扔在浴房裡。 浴房馬上是一蓬酒氣。 扶桑不知看門的還在等下面一個吩咐,她只顧去看地上這汙糟一攤的少年。他睡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扶桑也不知自己就這樣望呆一般望著他的熟睡,望了有一個多鐘點。他終於動了動,扶桑眼也不眨了。他卻翻個身又睡過去,頭頸幾番也沒擱舒適,扶桑便伸出兩個腳尖,墊在他頸窩裡。 扶桑人靠在浴缸沿上,兩手撐住身體,給他頭頸枕愜意些。她還是不大眨眼地看著他。她看出他吃了苦。他靴子歪在那裡,比他的腳更疲憊。她看出他走了許多路,走了一整天和半個夜晚。她看出他怎樣走的:在海水和沙漠相鄰的驛路上,他就那麼走著,走得腳板沙拉拉地痛。她還看出他一次次拒絕搭車:路邊有馬車停下,問他可需要乘坐,他搖搖頭說:謝謝。她完全能看出他從十二歲起就表露的固執和倔強。 扶桑輕輕脫掉他的靴子。然後,襪子。靴子和襪子都成了他的皮肉,那受了苦的皮肉。這雙腳還是孩子的,雖然是成人的尺碼,卻仍透著稚氣,仍柔軟纖弱。腳的此處彼處有磨穿的血泡。扶桑看出他對於她的尋找是從哪裡開始的。他整個的樣子使扶桑看出了他從來沒有講完整的表白。 扶桑脫去他的外套,那件深藍色綴鋥亮的銅紐扣的外套。他總穿這件外套,從他十二歲穿起。她看出他在賭館、煙館、酒館度過的夜晚,他突然加速的成熟和放蕩。她一顆一顆解開他襯衫的紐扣,看出他一夜間的傾家蕩產。扶桑此時已將他抱起。 他給放進浴池的水裡,扶桑半坐在池沿上,洗去嘔吐的漬子。 他醒了。 扶桑笑了笑,不知說了句什麼。 他便也不知答了句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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