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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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海灣輪渡停在碼頭上,大勇和一幫梳辮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頂洋婦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網紗遮到下巴頦。她嘴臉上的傷給紗網朦朧掉了。馬車上的一路,她已換好衣裳,梳起頭。大勇叫人把鐵鍊子從她身上拿開時說:現在我聞不出你身上的乾淨氣味了。 船隔成兩等,上一等歸白種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著坐下。男人們瞄著扶桑在網紗後面的嘴唇。 大勇身邊不止坐著扶桑,還坐著狗、鸚鵡、首飾匣。他不時向這幾件寵物投一瞥目光。當他見到男人們往扶桑身上瞟來瞟去,他得意地歎口氣:是寵物就不該單單被一人寵。 船開之前上來十五六個白種人,說上等艙太冷,他們只好來忍受下等艙。 你們中國佬全坐那邊去!一個四十歲的漢子說。梳辮子的男人們一齊看著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這一幫子。他們是退伍兵,其中一些上海過。這是一幫在任何地方瞅機會就拿中國人開個心的人。每人至少欠中國人三拳頭。 大勇說:我數了。 意思是,我們寡不敵眾。 於是船艙中央被空出來,一頭中國佬,一頭白鬼。 兩邊都各談各的話。兩邊都為對方僥倖:對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兩邊在維護自己好心情的同時維持著船艙中間地帶的清靜。 然而兩邊都用眼睛掂量了對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邊,頭一眼就看見大勇敞開懷的衣襟裡隱一會顯一會的一排飛鏢。他們聽說過那個玩飛鏢的中國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來對自己不利。剛把扶桑劫出拯救會,洋人的報館、警察這時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萬一警察認真,很難說會不會查他前幾生的老賬。他幾沒幾出,滅了又生,躲過了血債無數,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這麼一副好性子:偶爾給白鬼剪一回辮梢,他也只是點他們一間馬棚給自己出個氣。他今天格外不能計較。海灣對過有個一年一度頂大的駿馬美女拍賣會,他可不願把眼福給打掉。 這時有人嘀咕:這船死啦?怎他媽的不動? 大勇摸著扶桑的手背,對身邊一個人說:去問一聲船老大,這棺材開是不開? 那人剛走到中間地帶,那頭一個人拔下嘴裡的酒瓶口,說:回去。 我去問問船為什麼不開…… 幾個人同時在那頭吼道:回去! 這人拖著辮子,略略哈下腰:對不起,我不是想過界回去!十多個白鬼揮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們某些臉上泛起紅紫,在另一些臉上泛起青藍。 這人轉回頭,一張帶愁的笑臉去看大勇。 大勇卻像沒看見,手不再撫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樣的狎呢去撫摸鸚鵡的頸羽。 船動的時候,雙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裡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帶著競賽,又過一會,成了挑釁。 那一邊不時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這一邊全當他們不存在地大聲哼唱著粵劇小調。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來,一拉一扯鋸得帶勁。 扶桑看著窗旁的水面。 大勇說:頭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節拍。 大勇又說:這棺材走得真慢。我還記得我家門口那條河。他對他自己說。 扶桑的睫毛閃動一下。表示她聽見了他的話。他心裡動了,喜歡她這樣的聽懂,和他的狗聽懂他時的神情幾乎相同。 那條河每個月開走一條船,都是要過海的。他依然對自己說,手從鳥羽上挪開,去撚弄扶桑的一縷鬢髮。 你好好給我笑一個,我就賣了你。不然我就留著你給我自己了。 扶桑轉過半個臉,一半對自己笑。她的樣子讓大勇又一陣舒服。 你是哪來的?大勇問。他從來不打聽窯姐的身世,她們涕淚滿臉地紡出話線來,令他再困倦沒有了。你家裡是種田的? 不啊,種茶。扶桑說。在哪裡種茶? 湖南。 大勇手指絆斷她幾根頭髮。我有個熟人,和我一般年紀,他有個老婆娶在家裡,是湖南種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說。假如某個和他相熟的人聽他這樣的語言一定會詫異:大勇發什麼病?一口正經話呢。 扶桑說:哦。她臉全轉向他,背後是水的光色。她不說你為啥不講了,我等著聽呢。她的關切與絕不催促讓大勇快活。 他覺得她這樣承接一切的空蕩蕩臉盤朝著你,你非講不可。 我那個朋友說他有機會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現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輕輕點頭。並不問為什麼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種茶,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給人拐子拐來的。誰拐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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