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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你見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他們都有多次肉搏經歷,臉上和身上都帶疤。他們暗中於綁票和恐嚇,但平時比一般人更禮貌、斯文,他們喜歡自己有副殺人不見血的冷峻儀態,戮殺在他們看來是種技藝表演,他們以此來將自己跟胡宰亂殺的屠夫嚴格區分開來。

  至此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場戮殺的起因。沒人問:那個惹出人命的妓女呢?你被拯救了,不僅與世無爭而且與世隔離。假如知道你的實情,或許會有人醒悟:丟,那還有什麼打頭?

  兩邊人各在右臂上縛一根黑巾或黃巾。

  兩邊兵器也如戲臺上那樣裝飾了,一邊刀斧上綴黑中夾綠的絲穗,一邊是黃中嵌藍,都與臂上的巾子顏色相符。

  兩邊人到齊,一邊出來一個人用語言挑釁,但絕無野話髒辭,僅是惡意中傷,或者揭露某人長輩的短處。隱私和人身缺陷在這裡都是最有效的激素,起碼以此能在敵對陣營中找准一個相匹的對手。

  終於有了第一對交鋒者。他們的刀斧不比古時改進太多,劈砍的技藝也十分古典。

  二十多對人都登場時,在洋人看來只見一片片白光在太陽中飛翻。他們感到身臨東方古戰場,不斷有人為一個精湛的劈砍喝彩。二十元錢容他如此返回古代遊覽了一番。

  血塗在白色綢緞的彩褲上,的確十分好看。除了倒下被人群中伸出的手拖出舞臺的,所有人都酣暢淋漓地流著血。

  洋婦人們的望遠鏡已抖得對不成焦距。男人們不斷喝著酒,酒頓時變成汗浴洗他們先是紅後是白的臉。緊緊握住陽臺圍欄的手上豎著汗毛,豎得如同暴雨前的蒿草一樣戰戰兢兢。這些東方人的勇猛使他們醒悟到一點什麼。他們漸漸息聲斂氣,眼睛也不再狠狠張開了。

  那點醒悟漸漸清晰了:他們不是在自相殘殺,他們是在借自相殘殺而展示和炫耀這古典東方的、抽象的勇敢和義氣。他們在拼殺中給對手的是尊重,還有信賴。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個等待他拾起。他們借這一切來展現他們的視死如歸,像某些人展示財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賦。他們以這番血換血、命換命的廝殺展示一個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壯麗的。

  殺場上沒剩幾對人了,觀眾給他們讓出的舞臺更大更廣闊。呐喊已完全嘶啞,衝刺是踉蹌的,一隻被砍下的手坦蕩蕩掌心朝天。

  陽臺上只剩下不多的觀眾。這一番對於中國人的領教使他們神情陰鬱下去。有人耳語著死亡的數目。有人冷笑說:可惜沒見一隻帶辮子的腦瓜滾在地上。都聽出這冷笑的勉強。他們都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種族帶殘酷色彩的勇敢和對於血的慷慨。他們還領略到一種東方式的雄性嚮往:那就是沙場之死。這死可以毫無意義,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輝煌的意義。刀光劍影,熱血如浴,這死還要什麼比它本身更壯麗的意義?

  是的,自相殘殺是他們的藉口、假像。他們是在集體自殺,從某種角度來領悟。他們死給你看;死是最後一步,這一步都能走得這樣從容,心甘情願,它之前的許多步,如歧視、詆毀、驅趕、毆打,還值得提嗎?

  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死都能面對的,還有什麼不可面對的?

  洋人們心裡嘀咕著這些領悟,退出陽臺。散場了。

  這或許是我的錯誤推斷:他們什麼也沒領悟到,見血見得他們腦子成了個大空桶。我從來對洋人的思路摸不准。有時自以為摸准了,來一番胡說八道,人都得罪光了。於是我的白種丈夫說:親愛的,我們說YES的時候,心裡想的就是YES;不像你們,說YES而意思是N0。角鬥雙方高高抬起自己的七名犧牲者同樣莊重地退去。在此之前,他們當著自己同胞,也當著所有洋人觀眾,喝下了鹽和酒。這更證實了洋人對整個角鬥目的的猜測。

  這一切你完全不知道。那時你從一個醫生的手轉到另一個醫生的手,在你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公然談論你有救無救。你那時離死只差一步。

  死如同一切事物和概念,是被逐漸積澱的認識固定成一個概念。先民和孩子認識的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至於你,死也是充滿天真的,不再有死的公認意義。像其他的認識一樣,如生存。生存的概念從你到我這一百多年中,是被最深體味的。你們生存了下來,我們要生存下去。我們走下飛機,走過移民局官員找茬子的刻薄面孔,我們像你們一樣茫然四顧。我們像你們一樣,感到身後的大洋遠不如面前陸地叵測,因而每一個黃面孔的陌生人都似曾相識,親同隔壁鄰居。

  我們同樣聚向唐人區,在那裡平息剛跨入異鄉的驚魂。在那裡找工作、找房子、找安慰,找個定定心的地方來完成從熱土到冷土的過渡。我們同樣擠住在窄小、失修的屋裡,一群人分擔房租,安全感便是一群人相等的不安,幸運感便是同伴們相等的不幸。然後,我們像你們的後代那樣,開始向洋人的區域一步一探地突圍。

  洋人們早已從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中國雇員身上嘗到甜頭。二十年代那位第一個走出唐人區進入洋人銀行做經理的年輕人改變了華人不准受雇于唐人區之外的歷史。我們本性不改地埋頭苦幹,像在最貧瘠的金礦上用淘籮淘金的中國人那樣,以原始的手段聚起財富。我們的財富像灰塵那樣增長,那樣微薄地增長。辛勤和忍耐,串起了我們這五代黃面孔移民。

  四十年代的那位第一個進入洋人芭蕾舞團跑龍套的女子呢?

  六十年代那個宇航員呢?

  我們同樣是這樣不聲不響地向他們的腹地、向他們的主流進入。三四十年代華人怯生生登上電梯,穿過走廊,敲開一個門,遞上優異的學校的成績,請求一個卑微的職位。我們呢,不再那樣怯,目光平視,一嘴背誦好的英文,一身僅有的西服。得到了這個職位。我們看著聳立蔽日的高樓、茫茫的馬路,想:又他媽的怎樣呢?玩世不恭的笑出現在我們的眼睛和體態裡:這就是五代人要爭奪的位置,又怎樣?仍是孤獨,像第一個踏上美國海岸的中國人一樣孤獨。

  並且沒有了那般尋金子的熱忱。沒了那個對金子的祖祖輩輩的堅實信仰。儘管你們一無所有,你們是興致勃勃的,那種不可泯滅的興致我們不再有了。我們莫名其妙地沉鬱,在所有目的達到後說:又怎樣呢?這不妨礙我們進取和聚財斂富,但那股對生存的誠意,熱忱在滅。

  我們都會這樣玩世不恭地笑(你看你永遠不會),笑自己的辛勤,笑洋人的懶惰;笑自己的圓滑,笑洋人的虛偽;笑自己的節儉,笑洋人的「不會過」。笑自你開始的每一代華人移民的一本正經的願望和努力,成功的,失敗的。

  我們沒有了你們這些前輩的目的性和方向性。連反對種族歧視也不能成為我們的目的和方向。種族歧視已被太多的形態掩飾,已變得太世故和微妙了。它形色如幻,一時無所不在,一時一無所在,不像你的時代,種族歧視就是一個追打中國人的惡棍形態,大勇這類人一抬眼便找到了他,幾下便除掉了他。

  我們不知該去除掉誰。我們沒有憤怒和仇恨的發洩渠道。我們沒有具體的敵對面。周圍的白面孔幹篇一律在微笑,那笑怎麼都比追打進化許多。於是我們如此迷失。不這樣玩世不恭地笑笑你還指望什麼?

  你看著我呲牙咧嘴,很不受看地笑。這笑你根本不認識。你不承認它也叫笑。它是在生存初期、中期都不會產生的笑。

  好了,這不是我的故事。我已寫了太多有關我的故事。我想看一看我故事的根:那些打工、留學、與洋人相處、異鄉月亮方或圓的求證等等故事。

  沙場的血褪色了。你聽,一個好事的小報記者在那裡打聽:誰是那個美麗的妓女?

  這一問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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