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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扶桑笑了,像個大人笑孩子問出如此難以理喻的話來。她臉轉走,留一小半給大勇。臉還是笑的。

  你是從廣東給拐的?嗯。

  大勇一把擰過她下巴頦,臉色黑下去。這樣過了兩三分鐘,才放開她。他是將她的下巴扔開的。這個窯姐怎麼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著自己叉開放在膝蓋上的手,它像緊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絕不要這兩個女人有任何重合之處。妻子還在那兒,推磨、繡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錢都得到母親簡短明確的答覆:錢收到,家裡都好。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證據。他無論怎樣九死一生,最終將有個地方來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過將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債都將一筆勾銷:那便是妻子的懷抱。這就是他有恃無恐的根據,無論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歸宿,他的後路都在。他寄錢回去,就是維持這條後路。這後路是不能沒有的,否則他就沒有可能從兇險的旅途上調頭,他就不得不無望地顛沛下去。沒有那個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馬燈一樣的窯姐中暈眩一世。因此當扶桑把自己的身世講得與妻子那麼相似時,他那頓起殺心的手指頭幾乎把她下巴擰歪。他認為這個正在得他寵的窯姐簡直要斷他後路。

  幾個唱戲曲的人顯然在跟那邊大笑大叫的人在擺擂臺,開始學女腔,聽上去有些像嬌淫的馬嘶。

  中界那邊的人多數已脫了上衣,露出帶長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們倒不介意這邊馬嘶,照樣笑鬧,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輸給這一邊。

  大勇輕聲笑道:比屁眼出來的聲音還醜。

  人們由近至遠,一個傳一個地把大勇的話傳遍。唱戲忽然中止,那邊被這戛然的安靜嚇一跳,也刹那間靜下來,一齊朝這邊瞪眼,想弄清這個靜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氣氛中那根弦繃得要斷了。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兩邊人馬從困惑的靜變成了歹毒的靜。雙方的肌肉骨骼都先於他們整個人開始了出擊。目光早已扭作一團。大勇這時打了個長哈欠,悠長而響亮,使整個氣氛的協調出現了誤差。人們轉眼去看他時,他已從某人腰裡拔出一支洞簫。他將它這頭看看,那頭看看,交到扶桑手裡,說:吹吹看。

  扶桑誰也不看地笑著,低下頭,洞簫插進面紗下部。她身子一浪,一個滾圓的聲調出來了!

  大勇說:吹蘇武牧羊。扶桑就吹起蘇武牧羊來。音調像一根腸子,彎繞著穿過每個人。每個人身子都像扶桑那樣浪起來,連那邊漲滿酒的身子。

  拳頭都鬆開了,手像伸進流動的水裡,讓水無休止地、癢酥酥地鑽過手縫。

  第一遍曲時,洋人那邊全是一副臉:掀合的嘴唇與悲哀的眼使他們有了魚類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開始動彈,如同要擺脫符咒。這些人開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這樣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麼?這些黃面孔就用這東西占了上風,因為這聲音沒有對手,它不能被其他聲音淹沒。

  吹奏一遍遍輪回,那麼單調深奧,從頭頂灌進,又順著腸子一圈一圈繞下去……

  所有的黃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個圈套,哪裡也走不出來,哪裡也截不斷它。

  洋人感到黃面孔們在贏。

  停下來!一個洋人喊道,將一隻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沒聽見這絕望透頂的喊叫,把曲調一繞,繞出另一個開頭。

  停!停!中國婊子!所有洋人喊起來。

  扶桑正吹到風和日麗,草青花紅,自然是不願停下的。她隔著面紗朝那些悲憤交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們看穿,看到很遠一個地方。

  洋人們感到這吹奏越來越讓他們過刑。他們滿心痛苦:這音調像是太知道人類短處而來刑訓人類的。這音調在折磨的是人的弱點,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摜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個長長的下滑音。她目光隨著瓶渣水花一樣濺起。

  停下來,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嚎著。

  大勇站起,說:為什麼?中國人不能弄中國音樂?

  這叫音樂?你們這些中國狗婊子養的!你們管這叫音樂?

  大勇說:你說這叫什麼?我要請教你這金毛狗婊子養的,你說這不是音樂是什麼?

  這是在讓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網,天高雲淡。

  大勇心想,她這份不為所動,實在是個極大的稀罕。他對洋人道:如果你們不喜歡我們的音樂,回你們自己的艙裡去。

  這就是我們自己的艙。這是我們的國土,你們倒是可以滾回自己國家去,享受這種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經的玩藝。

  停!停!

  不停我們脫了你們的褲子!一個個把你們全扔到海裡去!

  中界這端的男人都看著大勇,看他是否開始將辮子往頭上纏。大勇卻沒動,坐在那裡扇動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陣南飛。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著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黃面孔。她似乎不懂這兩幫人漸漸地靠近意味什麼。

  大勇的辮子眨眼間已在頭頂盤牢。

  扶桑吹著,看那些腳、手絞到了一處。漸漸地板上有了一攤攤、一汪汪的血。鞋子、頭髮、牙齒。

  一個洋人剛拔出火槍,大勇手已捺在腰帶上的一根飛鏢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關一個中國漢子的神話。他想最好別拿自己去驗證這神話的真假。槍口一耷拉,他調頭跑去。

  大勇把最後一個洋人脫掉褲子,扔進水裡,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來看這些渾身是血的人們。一個洋人也沒了。

  船叫了一聲,靠了碼頭。大勇提起鸚鵡、狗、首飾匣子和扶桑,朝艙口走去。突然想起什麼,又回去佝身滿地尋覓。

  有人說:走啦,警察來啦!

  有人喊:你四樣東西都齊,還找什麼?

  大勇說:媽的,手指頭。他叉出巴掌給人看。大家都說:不少不少。

  他說:媽的,那怎麼少個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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