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倆人最後又朝克裡斯顛一顛膝蓋,扶正頭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門去。

  扶桑也站起,將衫子拉平整,對克裡斯說:哎呀天不早了。

  夥計過來說:你的茶錢剛才兩個老闆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裡斯又說:有法子,我也不能攆他走,白鬼進我們的地盤像進自家茅廁。

  扶桑告別地看看克裡斯,跨出高高的門坎。半個街的人在看醃鹵店開張,洋人們在爆竹聲中抽肩縮頸。兩個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蹺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擔一隻陶罐,裡面是大洋那一岸運來的鹵汁,從明朝就沿用下來的老鹵。幾條鞭炮同時響,街上的空氣都給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請進店門,掌櫃和夥計的臉色都像接駕老祖宗。扶桑邊看邊走,穿過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頭,她見克裡斯跟在她身後,距離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風一來,他淡黃的頭髮荒涼地起伏。他的固執、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懶下去,她明白自己從沒忘記過那個十二歲的男童。

  扶桑發現他竟十分秀麗。

  他從一雙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欲望和熱情。

  扶桑忘了她這樣站著與這少年鬥眼神有多久。她從未與人如此長久相視過。遠了的爆竹在她每根汗毛尖上炸著,也在他的睫毛梢上炸著。

  她放下了舉累了的目光,他卻還不。他不掩飾他要一步步走進她的決心。

  第07章

  距離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這裡:我腳踏的這塊土地。地上還是一層紅色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攤攤痰漬的是一斑一斑的膠姆糖的污漬。白人警察在這裡罰中國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發不去的膠姆糖斑點便是罰出來的進展。

  你和克裡斯這樣站著,左面的醃鹵店已換了不下幾十家不同的鋪面;右邊一溜街變換得更徹底,大火和地震讓作史的人也從來說不準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個更替。然而你和克裡斯對視而站立的這一刻,成了不被記載的永恆。如此的對視引起的戰慄從未平息;我記不清有多少個瞬間,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們戰慄了,對於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對於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使我倆間無論多親密無間的相處不作數了,戰慄中我們陷在陌生和新鮮中,陷在一種感覺的僵局中。

  你看,你和克裡斯現在就陷在同一個僵局裡。

  呼的一下,知覺來了。你知覺著自己這雙奇形怪狀的腳、那高束住你脖頸的衣領、那冰冷的仿玉手鐲。你知覺著你粉紅色衫子上每一朵繡花的呼吸和心跳。你的知覺使你感到克裡斯這十四歲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體更多的東西。

  你不知道克裡斯的底細,不知道他一早從父親莊園騎馬進城的真正目的。他隨著清一色的白人擁向市政府,在那裡請願,要把中國苦力、中國鴉片鬼、中國婊子趕盡殺絕。那麼多白色的多毛的溢出腋臭的手臂搖晃著。八萬人。原本想看看熱鬧的克裡斯被感染了,從地上拾起油印的請願書,撣掉泥汙,遞給一時摸不清頭腦的旁觀者們。就在他這樣與你面面相覷的時候,他衣袋就揣有一張「請願書」。那上面列了中國人的十幾條罪狀:「男人梳辮子,女人裹小腳,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擁擠,生肺病……」請願書暗示如此一個藏汙納垢的低劣人種該被滅絕。在「滅絕」二字進入他意識時,他想到了你。他絕不要滅絕你;他但願你生存環境中的一切都滅絕,只留下你。他完全不懂,正是他們要去滅絕的那一切形成了你的情調,你的鴉片般的魔力。

  克裡斯看著你,以一對入了癮的眼睛。

  從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幾十戶茶農。種茶、採茶、唱茶山小調,就是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的生活,說不上快活,也說不上受罪。心惡的老財是沒有的,山上的兩戶富足人家宰豬,每家都送一塊豬油。

  茶山半腰有一戶,不貧不富,飯夠吃,衣裳的補丁不超過兩種顏色。在送茶去長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個女兒,請茶莊的老夫子取了個名,叫扶桑。

  扶桑在搖籃裡跟廣東一個八歲的少爺訂了親。定親第二年,少爺跟一幫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塊衣料或一盒紮頭髮彩繩,說是少爺從海外捎回給她的。

  少爺家也來人看過扶桑兩三回,都喜歡她口慢腦筋慢,娶過去當條牲口待,她也不會大吭氣。有次送來個銀手鐲給她,也說是少爺給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們帶了金子回來,說少爺馬上要娶親。那年扶桑十四歲。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見一隻紅毛大公雞被縛在那裡,扶桑與公雞一同給捉進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頭,另一人按公雞的頭,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從蓋頭下看見替身新郎的紅毛公雞拿金黃眼睛瞪著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樣在地上左右磨著。

  進洞房太陽剛偏西,公雞給擱在床下,扶桑給擱在床上。扶桑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發現紅毛公雞臥在她枕邊,死硬了。

  從此扶桑再沒收到少爺從海外捎回的衣料、頭繩。又過幾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個男人。

  男人說:我出洋回來,你丈夫叫我帶你過洋,跟他真成兩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搖頭。

  男人說:去啦,你家用你種田、煮菜、割豬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給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說她知。

  男人說:不去你一輩子也見不著你老公了: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誰娶媳婦給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開口,笑一笑還回頭去編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說,這是船票,你老公給你買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問:路遠吧?

  不遠不遠,過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講一聲,拿兩個番薯,還有我給他做的八對鞋……

  趕唔切!船這時就要開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裡鯊魚皮做的鞋,一雙鞋錢夠買半畝水田!……

  總要拿我的梳頭盒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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