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過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銀的,瑪瑙的馬桶,你還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著這個頭髮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過一個食檔,一個鄰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見扶桑叫道:扶桑你哪裡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過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紗,一兩天不得還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鄰居捧著大碗一下從椅上站起,看扶桑給那男人扯住袖子,兩隻尖尖小腳快得像兩隻紡錘。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個女人在船頭小炭爐上烤狗皮膏藥。同扶桑和氣地搭訕。她拿出一條布袋,將自己的腳綁起,扶桑問她做什麼綁得自己成一樁木頭,女人告訴她,過海的女人不能有兩條腿,犯海規,船會翻。扶桑學著她樣把自己也綁起。

  男人關了簾子,船動起來。扶桑聽那鄰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來!

  扶桑動不得,就在簾子後面答應著。

  男人飛快搖櫓,一面說:你喊貓是喊狗?

  鄰居說:是貓是狗,我喊那個答應我的!扶桑,你還了我棉紗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簾也看見鄰居急得在岸上左邊跑跑,右邊跑跑,兩手做成個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間寬闊起來。

  鄰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來人呐,人拐子又來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應我呀!

  扶桑剛張嘴喊,見女人跳起,綁住她腿的繩子戲法似的開了扣。女人探身到船頭,回來時手裡托著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藥。扶桑喊了半旬,膏藥連汁帶湯,滾燙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來替扶桑揭膏藥,唉聲歎氣地笑,勸扶桑想開,飯多少吃兩口;船上的刀剪繩索全收藏好了,尋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帶一嘴黑色膏藥渣子,把端來的粥呼呼喝乾淨了。

  女人嚇得愣怔:拐來的女子裡頭,扶桑是惟一不鬧絕食的。

  扶桑給撂在一隻大船上。底艙板一層層碼的都是女仔。頭天一個女仔生疔瘡,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樣的療瘡。如同堆在一處的番薯,爛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著,扶桑一人坐著。坐著她也睡得爛熟,連天天半夜跑進兩個人來她都毫無知覺。這倆人總要拖出個把變了色也變了氣味的女仔扔進海裡。

  漸漸底艙地盤大起來。每天早上扶桑睜眼四下看,記不起又少了誰。

  有天早上聽人喊:到了到了!那個大燈塔就是金山城!

  三個月的海過完了。

  押貨的人下到底艙,用手指點一遍數,不相信,又點一遍,說: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睜大些!

  押貨人拿著一大塊粉蛋和胭脂走上來,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紅地往女仔臉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張粉白桃紅的臉杵在黑黃的細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閉了眼,等那人給她臉蛋也粉一遍牆,那人卻沒有。那人認為扶桑不必浪費他的白粉紅粉。

  那人喊道:一個牽一個衣裳!不准亂看!不准對人笑!這地方沒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紅鬼!

  上岸就看見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個鬼,還有一頭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沒人敢把它認成狗。

  一個禿子中國男人對女仔們手舞足蹈:往我這邊走,我是你們的爹;他轉身對移民局一個大鬍子鬼說:這五個是我女兒。

  年輕的移民鬼推他一個踉蹌: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禿子仍對女仔們叫:記住,我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死了!

  年輕的鬼縱縱手上的鏈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撲老遠。禿子屁股領路地逃得飛快:你娘是餓死的,別說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們關起來查驗!禿子忙著關照。半個鐘點後,中國翻譯來了。他曉得許多話是不能翻正確的,否則明天世上就沒他這人了。

  問她,大鬍子鬼指扶桑,她母親叫什麼名字。她說她母親死了。

  我是問她母親的名字。她死了。

  你們這些撤起謊來毫無羞恥的中國人。

  扶桑不知大鬍子發的什麼脾氣,靜靜一笑,嗅著大鬍子喉嚨裡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記得你母親的名字了,你一定記得。來,告訴我。

  她死了。

  好,好極了。那麼你呢?大鬍子鬼來到最小的女仔面前。這女仔最多九歲,正從裡往外抖,要把蝨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會撒謊的,我的天使,請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

  整個碼頭停下它的嘈雜,期待九歲的女仔抖得最終真實。

  她……餓死了。

  大鬍子尖起舌頭:死了,死了。他如同一隻龐大的八哥,為最新的學舌興奮不已。我懂這句,你們每個中國人都說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們這些天生的撒謊精。大鬍子用手勢把五個女仔分成三處,好好想一想,想想你們母親叫什麼名字。儘量別讓你們不幸的母親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碼以外的禿子這時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讓他閉嘴,大鬍子對站得渾身作癢的翻譯說。

  禿子邊嚎邊向女仔們使眼色。還死在那裡幹什麼?快上來,抱住我喊爹!一時間五個女仔懂了道理,全撲在了禿子身上。

  禿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掃一眼周圍,鬼們已認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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