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跟在她們後面的壯年人催她們走快。一個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戲蛇。還有個人圈子在看兩個中國男人表演剁肉。扶桑引長

  頸子往場子中央看。她個頭高,兩個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問些消息。場地上一人團身跪著,背梁做了個案墩,另一人把塊牛肉放在那背梁上橫豎下刀,牛肉剁碎,再給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樑。

  阿蕉突然說: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說:那是什麼肉?

  阿蕉縮頭笑道:今天沒了這人,明天沒了那人,哪裡去了?你們幾時睇見牛從城裡過?

  三個女子笑鬧起來。三對穿紅繡鞋的小腳踢起一小團、一小團塵土。跑到路當中,迎面來了個馬車,三人都撫著胸口喘,讓路給馬車。

  車廂上掛張白細紗簾子,一動,出來個五十歲的白鬼,斯文和氣。

  他說:喂,中國婊子,讓開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讓開的呀。

  他又說:喂,中國婊子,請你們先到那個門裡面躲一躲,等我的馬車過去。我的妻子和女兒在這車上,明白了嗎?

  三人慌張地挪著小腳,退進那家茶館。這點道理她們是懂的:規矩的白鬼婦女不能見她們這行當的女子;她們可以存在,但不能與馬車裡的她們同時、同地點的存在;她們該及時消失,騰出個乾淨世界給車裡的婦女們。

  阿茶和阿蕉還要接著逛,扶桑說在茶館等她們。壯年人去跟她倆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費心。有次扶桑稀裡糊塗跟一個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來了。揍她時問她為什麼,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進來呀。壯年人跟大家同樣明白:扶桑的乖順是因為她的那點癡。風把霧吹化了,太陽旺起來,茶館門口斜插進一塊陽光。

  扶桑蟲一樣軟軟地動幾動,把半個身體挪進太陽裡。這時辰茶館生意淡,兩個男人坐在另一頭。他倆是開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擔子送菜到各家館子,這時扁擔靠著他們的腿,菜筐裡剩的幾棵菜已歪頭歪腦,色澤亦如他們的臉色,那便是他們的晚飯。

  倆人瞅著扶桑,一面蟋蟀一樣交頭接耳。

  過一刻茶館夥計走向扶桑,說:兩位先生問,你想不想趁這個空做樁生意?

  扶桑從茶館夥計的肩頭朝兩個菜老闆看去,眼神打了個招呼。

  夥計對菜老闆們擠擠眼,又對扶桑說:順水生意嘛,給的錢你不用交阿媽,多賞我幾文茶錢就好了!唔嗒低頭,給他們看看你嘛。夥計指指茶館後面,黑烏烏一團陰影,說:我們後面有個煙室,眼下沒煙客。他很精練地安排著:你看,你這樣閑著也是閑著。

  她又隔著夥計朝他倆菜黃的臉看看,認真地笑笑。為難一會,她輕輕搖頭,說:我歇歇就走的。

  夥計還要勸,一個客人走進店裡。是個十幾歲的小白鬼,穿雙粗大的皮靴,蒙著灰土,白襯衫白褲子倒一點汙跡沒有。他肩上掛一件藍色短披風,頭戴一個騎帽,邊沿露出淺黃頭髮。小白鬼像是從一個好看的、繪聲繪色的故事裡走出來的,與這昏暗窄陋的中國小茶館陡然形成一種荒謬襯映。

  他瞅著扶桑,一面朝另一張桌走去,沒落坐,飛快折身,朝扶桑來了。

  扶桑收攏一下自己的手腳。太陽引出的困倦壓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誰。她對他注目,臉上是一個就要從夢中脫身的掙扎。

  她這個二十三歲的中國窯姐在這個叫克裡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個美麗的怪物。他臉僵了,被自己突至的運氣嚇住。他眼裡是那麼天真的莊嚴。兩年中他找過她,一直在找她,在尋找中她在他記憶中強烈得成了什麼也占不去的空白。這時他意識到她比他十二歲見到的那個女人更奇異。她粉紅的綢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攤粉紅。

  她看他坐下來。懶得接著想下去:這個小白鬼到底是誰?

  還記得我吧?克裡斯問她,懷許多希望。所有嫖客都這樣問,都這樣懷希望。

  她說:嗯。

  他使勁瞪著她,摘下帽子。他起碼高她半頭,若上來摟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長,所有關節都顯得過分的大,似乎一切都為他的下一步成長預告占好地盤。脖子還是兒童的,喉節卻是男人的。他把兩個胳膊肘擱到桌面上,意識到桌子的污穢,又縮回去。他露出兒童的手足無措。

  我去找過你,他說,變音期沒渡完,聲音沙啞略帶窘迫。

  我叫克裡斯,他又說。她笑:克裡斯。

  他笑:你還是把我名字叫得這麼逗。

  想起來了,扶桑說:你是跟你父親一塊來的。她把這話一連講兩遍。像所有的中國窯姐一樣,她的英文是兩歲孩童式的,有個好玩的尾音,並嬌憨無邪。

  他把身體往後撤一點,搖搖頭,淺藍眼珠子有些傷心和委屈。是那種遭成年人誤解的帶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說:對不起。

  沒關係。對於成年人的寬恕使他帶著更深的一層傷心笑了笑。

  真對不起,扶桑又說,拿眼神哄拍他。

  沒關係。他把臉扭開,微蹙眉。對成年人的遲鈍和麻木他的寬恕帶有輕蔑。

  兩個菜老闆提著扁擔和筐走過來,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個說:要不要我們把這小白鬼大胯摘下來?

  克裡斯扭臉去看他倆講什麼,倆人忙顛一顛雙膝,行了個禮。

  今天不必了,扶桑對他們笑笑,謝謝兩位大哥。

  我的生果檔就在對過,小白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來,不麻煩的。

  扶桑說:不用了,他沒待我太壞。

  待你壞就喊一聲,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費事的。多謝了,扶桑說。

  唔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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