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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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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許所有讓劉峰死愛的,都是假像的林丁丁。 「我們就是好朋友,親密歸親密。」小嫚說,「我到海南去看他,他當時有個女朋友,很年輕,重慶郊區人。他不愛她,就是做伴兒。」 小嫚告訴我,劉峰後來跟她來往緊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給他說媳婦兒,淨說合些年紀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說了個三十歲的啞巴,劉峰終於求小嫚幫忙,兩人合做一餐飯,請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來到這個兩居室,心就死了,也滿意了,再也不給劉峰說媳婦兒,不過經常提出要到叔叔「嬸嬸」家暴撮一頓。此後常常就是侄子帶酒和鹵菜燒臘,小嫚和劉峰做熱炒和燒燉,充一回「天倫之樂」。 劉峰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像的。我更喜歡我想像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著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嫚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嫚。 小嫚多麼欠抱,她心裡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裡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麼高,那麼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只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麼?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兒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麼醜,醜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著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裡,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著的床單,水泥袋。 粉紅格子床單裡,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嫚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裡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嫚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小嫚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嫚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峰的房間喝酒,吃花生和薩其馬。那是個窄長房間,挨著牆放了四張床,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兒寬的走道,他們面對面坐在床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乾的茶缸,四周堆著花生和薩其馬,還有一包牛肉幹。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峰送小嫚回她的房間,小嫚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面馬上就靠在了劉峰身上;她沒想到劉峰離她那麼近。 小嫚在劉峰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峰那微帶傷濕止疼膏的體味讓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峰的女人。劉峰問她怎麼了,她說房間裡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裡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峰的肩膀不動聲色裡離開了她。小嫚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兒分手,小嫚感到一副嘴唇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那是特愛乾淨的男性才有的嘴唇,乾燥,溫熱,只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兒。小嫚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裡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峰的房號。 劉峰到了北京受雇于侄子的公司後,第二年,小嫚也來了。小嫚跟自己說,不是為了劉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討厭的工作,護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堂叔,為他洗澡剪腳指甲。什麼樣的老頭兒啊?得有MotherTheresa那樣聖女的耐心和無條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堅持那份工作。工資是不錯,她承認,但那是多讓人厭煩的老頭兒,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費,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亂七八糟,灑得不剩多少的殘羹剩飯。要不是她能不時見到劉峰,她會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兒,那個把所有中國大陸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陸妹」的女兒,富得要死,摳得出奇。 她是第一個知道劉峰得了絕症的。那時堂叔已經歸西,她不客氣地接受了堂叔女兒的慈善,免費住在兩居室裡。她把劉峰從醫院接到兩居室,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為他做點兒湯羹,在他連翻身都翻不動的時候,架著他,用一把骨頭的肩膀扛著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彎兒。小嫚就那樣,整整三年,為我們一百多個消費了劉峰善意欠著劉峰情分的人還情,尤其替林丁丁還情。 小嫚終究沒有跟劉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沒有人能救活那個會愛的劉峰,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個會愛的,會為女人肌膚發癡發迷的劉峰。多少個悄悄揉圓的甜餅,悄悄在油鍋裡發出吱吱密語的甜餅,裡面的糖是用當時一人每月四兩的糖票買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糧票換來的,那又是多少從牙縫裡省下的口糧!為了口糧,苦孩子劉峰沒學可上,小小人兒一天翻十小時跟頭,翻得成了個剛剛一米六九的山東大漢。 劉峰的追悼會設置在醫院的靈堂,只有五個人收到了通知,劉峰的女兒劉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單是小嫚確定的。我悄悄盯了劉倩一陣。因為她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手機上,所以我盯她盯得無所顧忌。她那兩個拇指是她們這代人的,在手機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彈琴,敲字飛快。劉倩高高的個頭兒,所以我就想像劉峰很可能長足的身高,很可能成為真正的山東大漢,假如不是早早為吃口飯學翻跟頭。劉倩不好看,但白淨文雅,加上秀髮及腰和一口劉峰年輕時最為驕傲的白牙,人群裡還算出挑。劉倩不很記得父親,她跟著祖母長大,記憶裡的父親就是傻乎乎地老給人家幫忙,反正父親是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好人,這世上有了不多,無了不少。 小嫚跟劉倩不生,見面還抱了抱,劉倩說多虧了沈阿姨。女兒對父親和小嫚的關係,一直也受蒙蔽。劉峰帶小嫚去過山東,那個海碗就是在縣城廟會上買的假文物。小嫚看劉倩的目光是溫情的,帶了點兒尋覓,她父親死不掉的些許體征、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劉倩身上尋覓到。 劉倩聽說我是寫書的,便說她父親也寫過書,沒有發表過。寫的是他在戰場上的故事。我興奮了,問:書呢?能不能讓我看看?劉倩說,祖母不識字,覺得那些紙背面空著糟蹋了,就讓童年的劉倩在書稿背面畫畫,做算術,練大字。背面用完,祖母就用它們引火了。她還談到跟父親唯一的出遊。劉峰也帶女兒去邊境,那年劉倩十一。她說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個十五歲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長了個大腦袋,身體卻還是孩子的,腳穿特號軍鞋。小徐那位在縣人武部當廚師的叔叔替他謊報了三歲,冒充十八歲讓他參了軍。本來當的是打乒乓的體育兵,戰前不知怎麼把他調到了工兵營,送上了第一線。姓徐的小兵犧牲時正好十五歲。劉倩聽父親說,小徐鬼機靈,拆除引爆裝置一學就會,還是個傻大膽,不知道怕,什麼危險幹什麼,上前線第四天就受了嘉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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