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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追悼會原定下午兩點。差五分兩點時,劉峰的侄子和侄媳打電話來,說路上堵死了,要遲到半小時。我利用這點兒時間問劉倩,她父親最終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墳?劉倩說,反正她十一歲跟父親去的那趟,是沒找到。她都找煩了,涼鞋又磨腳,留在招待所看電視,她父親一個人把幾個烈士陵園都找了個遍。我想劉峰對這小兵心是重的。劉峰對誰心重起來,重得執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時間漸漸變得漫長,我又問劉倩,她是否知道那個姓徐的小兵是怎麼犧牲的?

  劉倩說,父親倒是對她嘮叨過,不過那時她歲數小,也記不太清,只記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繳獲來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時小嫚插了嘴,說當時部隊在慶祝什麼勝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戰利品,其中有些乒乓球大的圓球,所有中國軍人都不認識,覺得新鮮,好玩兒,拿在手裡當球玩兒,小徐本來就還是個頑皮孩子,弄了這麼個小圓東西,這兒摳摳,那兒捅捅,把小玩意兒給玩兒炸了。劉峰告訴小嫚,那是美軍製造的小雷,可以掛在樹枝上,也可以放在草叢裡,腳一絆就炸,敵軍多用它自殺。

  劉倩講得驚悚,但我看出來,她從沒把它看成與她相關的事。本來也是,之于父親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裡帶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臉上看到一點兒憐惜,都沒有。父親尋找那個年輕犧牲者,十五歲的一輩子,死後只在她父親記憶裡註冊了一筆,連塊墓碑都沒有。多餘的犧牲。要是不犧牲呢?就是多餘的餘生。讓王府井乞討老兵的隊列多一成員嗎?對賞了五角錢的孩子隆重敬禮時多一份陣勢嗎?這就是劉倩的態度。對於師範畢業的初中語文老師劉倩來說,傻乎乎地忙了一輩子的不僅僅是她父親,我們這一代都是多餘的。我們是信仰平凡即偉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勞,就是精英,好幾十年我們平凡得美滋滋的。

  時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導我們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們生來還不夠平凡,似乎劉峰的一生沒有被埋沒在平凡中。同時埋沒于平凡的還有一個能工巧匠劉峰,一個翻絕活兒跟鬥的劉峰,一個情操人品高貴如聖徒的劉峰,一個曠世情種劉峰。本來劉峰平凡善良是無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來大做文章,偏偏無視他可能的非凡之處,抬杠說他平凡就夠了,就偉大了,足夠被推舉上大理石基座。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或許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與林丁丁的錯過,全因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擱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強調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確保那份平凡的不變,平凡了,才好使喚;對我們來說,平凡的劉峰真是好使喚。於是誤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愛。因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裡,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萬年前該跟駿馬一併兒,同屬￿最兇悍驍勇的酋長,怎麼可能心服口服地愛上平凡?

  唯有小嫚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幾十年明白一樁事:她只能愛這個善良過剩的男人。

  小嫚剛才出去找噴壺,現在拎了個漏水的塑料桶回來,接著劉倩的話說,劉峰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還去過一次邊境。小嫚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讓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於噴壺。

  離追悼會開始,只有十分鐘了,劉峰的侄子和侄媳還沒有到。劉倩戴著耳機聽歌,小嫚著急得一分鐘看一次表。

  突然從門口進來三個眼睛紅腫的中年男女,長得極相像。他們大聲質問我們,怎麼還不拆靈堂,騰地方,他們要掛老母親的遺像。小嫚更慌了,說她不知道這間靈堂還租給了下家。劉倩迎上去說,她父親的追悼會還沒開呢,怎麼能騰地方給他們?!

  中年女人說,他們租用靈堂的時段是從下午三點到四點,我們是從兩點到三點,離三點就差五分鐘了,總得給他們五分鐘換換遺像吧?他們弔喪的人全在院子裡凍著呢!

  劉倩說:那怪誰呀?怪堵車去呀!親屬都沒到,追悼會當然得延時!這醫院什麼玩意兒?就知道賺錢,租靈堂跟租計時旅店似的!

  中年男女們一下子站成了衝鋒隊形,一起嚷嚷:早幹什麼的?知道北京堵車不早點兒上路?再說了,這又不是高峰時間,會他媽堵車堵兩小時?他們嗓門兒大得可怕,我發現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

  小嫚攔住了還要理論的劉倩,說不如就趕緊把追悼會開了吧。劉峰一輩子謙讓,他不會介意的。於是她請中年男女們退出去,我們迅速站好隊,連小嫚準備的悼詞都來不及讀了,我們三人圍著遺體繞了一圈,鞠了三個躬,一幫子戴黑袖章、白花的人就來了,門口都給堵黑了。

  小嫚的悼詞寫了什麼,我們無法知道了。從她手裡的三張紙背面,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像是一首詩。太飽和的感情把小嫚心裡長久的沉默釀成詩,一定是淒美的,暗示她幾十年對他難以啟齒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個初秋,他被我們逐出了紅樓,在他臨行前整理行李的那個夜晚,她愛上了他。也許還要早些,她以心相許是在那個惡暑的午後,在排練廳使人走形的鏡子前,在一群男子說一個年輕女子「餿、臭」的當口,在他們不肯哪怕觸摸一下她的關頭,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們,背叛了集體,給了她那一記觸摸,堅實地把一隻滿是熱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嫚流著淚想,那是多麼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為他流淚的日子,是他默默離開紅樓,跟誰也沒告別的早上。他死後她還用得著流淚嗎?

  就在我們被迫撤離靈堂的時刻,我突然想到什麼,趕緊用手機照了幾張照片。

  取景框裡,我看見的畫面相當肅穆,除了我獻上的一個花籃和劉倩獻的一個鮮花花圈,小嫚到處擺滿冬青樹枝。冬青鋪天蓋地,窗子門框都綠葉婆娑。四十年前,我們的紅樓四周,栽種的就是冬青,不知是什麼品種的冬青,無論冬夏,無論旱澇,綠葉子永遠肥綠,像一層不掉的綠膘。小嫚第一次見到劉峰,他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她記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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