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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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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嫚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這是主治大夫告訴她的。第一是她母親,她轉到歌樂山母親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親一人算兩人次。第二次母親探望時,小嫚藥物反應嚴重,臨床記錄說,她拒絕讓母親靠近。再有就是野戰醫院政治處主任的探望,為她送來小嫚丈夫犧牲的通知。最後一人是誰,小嫚一直沒搞清,據說此人也來過兩次,這樣算起來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精神科保管員把探病的人留下的東西清點給小嫚,有母親帶來的當時上海流行的連衣裙,有政治處主任給她帶來的二等功軍功章。最後就是一封信,字跡她熟,但想不起是誰的。拆了封口,裡面掉出一張二人合影,竟是劉峰和穿藍條病號服的小嫚自己。 主治大夫問小嫚,是否記得這個人來看望她,還帶了個照相機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說不出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連劉峰都認不出。劉峰信上說,他已接到轉業通知,回鄉後就不知什麼時候還能見面了,趁著他到司令部辦事(他部隊的司令部也在重慶),順便來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來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願她滿意。信裡留下了他母親的地址。此刻小嫚說,兩次去,都錯過了。 我想小嫚過去只是口裡沒話,並不是心裡沒話,現在口一松,話不斷了,你一聽便明白她那些話攢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夠了。 她從歌樂山精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轉業回鄉的劉峰。她給劉峰寫了封簡短的信,說她出院了,調到五十四陸軍醫院繼續當宣傳幹事,謝謝他在她住院時來看望她。劉峰回信也簡短,為她的痊癒高興,更為她能繼續留在軍隊高興。然後他說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劇團開始工作了,看大門兼職黨支部書記,剛剛結婚,愛人在長途汽車上售票,業餘唱民歌。通了幾封信後,劉峰告訴她,部隊要他回去一趟,給幾個戰友做善後證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連隊陣亡戰士的墳,聽說陵園剛修起來。小嫚給他的梆子劇團發了電報,說想跟他一起回雲南,劉峰同意了。兩人在成都會合,劉峰見到她還出來一句笑話,說去那山高水險地方,倆人仨胳膊,打架吃虧小些。 他們到達邊境的時候,撫恤工作組還沒撤,烈士陵園也還沒完全竣工。劉峰買了幾瓶當地出產的大麯,還買了薩其馬和花生,足足裝滿一輛獨輪車,他們一人推一邊車把,推到烈士陵園。到了烈士陵園門口下午五點,鐵柵欄門已經上了鎖。倆人扒在鐵柵欄上往一塊塊整齊劃一的石碑上看,劉峰說,小嫚,咱倆命還算大,不然那塊碑可能就是我的。小嫚說,你旁邊那塊,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開飯時間過了,他們就在劉峰房間裡喝酒,花生米當菜也當飯,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時代在二十多年後聊,才不顯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讓他們笑出聲的事兒。兩人喝了半茶缸白乾,劉峰對小嫚說,別喝了。小嫚問為什麼。劉峰說,喝酒誤事兒。小嫚笑著問:還有什麼事兒可誤?劉峰說,明天要起早掃墓啊。這樣,他站起來,小嫚也跟著站起來。 「他才明白呢,裝糊塗。」站在靈台前,小嫚看著劉峰照片說。 劉峰明白什麼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對他那雜七雜八的感情中是有些愛的。在他即將被我們發配到伐木連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劉峰不能;一場戰爭抹殺了多少生命?都沒能抹除他心裡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負小嫚。劉峰一生不肯欺負任何人。 第二天小嫚起床,劉峰不見了,院子裡的獨輪車也沒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劉峰已經從烈士陵園回來,給同連隊的戰友敬了煙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薩其馬和花生。一個連隊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實得像一群會動彈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們是劉峰到貴州和川東接來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軍裝跟上隊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爺爺們跟著跑,叫他們小名,扔紅薯乾柿餅子,七嘴八舌喊話,讓他們守紀律,別想家,好好聽首長的話,部隊的好伙食別白吃,吃了多長點兒個頭兒。都沒來得及吃好伙食,更沒來得及長個頭兒,就永遠臥倒了。 回去的長途汽車上,劉峰說,還有冒充歲數來的呢。十五六歲,愣充十八,五號軍裝穿著都像麵粉口袋,聽首長話是真的,一句都不頂嘴就上了前線。十幾歲也是一輩子過去,薩其馬都還沒吃過呢。 劉峰還說,他負傷負得虧心,因為負傷,他反而活下來了,而他接兵帶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丟在了身後。 我從靈台轉過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給那個紅色木頭掛箱抓了去,劉峰最後日子的興致和喜興讓我難過,好難過。小嫚看著紅箱子說:「他給我做的。做了一個月。我老是找鑰匙。門鑰匙,自行車鑰匙,我老找,他讓我一進家門就把鑰匙放進去。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幾口飯渾身都汗透……有天夜裡他睡不著,我問他要不要叫他女兒來,他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 在「鴨王」吃飯的時候,小嫚告訴我,劉峰病危去醫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櫃裡面那根竿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衣服就給墜彎了。他還幫她把浴室的一塊活動地磚重新砌平,說不砌早晚會絆她一跤,這年紀摔一跤老五歲。還有冰箱內的燈,一開冰箱在裡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裡面的電源修好,現在冰箱裡亮堂了。最後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還叮囑,小嫚你還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補的,誰知有沒有毒。我問什麼碗。小嫚說,一個裝湯的海碗,他倆一塊兒在他山東老家淘來的,碗沿的釉彩磕壞一塊,小嫚不捨得扔,他住院前買了一瓶藍色指甲油給補上了。彌留之際的破碎知覺裡,他想到的事兒中,竟然還有這一個碗。小嫚笑笑,把我為她卷好的餅放到小盤裡。她心裡的酸脹,都在那笑裡。 我問她,她說他倆不是我想像的關係,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客廳裡的單人沙發拉開是一張單人床,劉峰來她家住,就睡客廳。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通信,一年總有十多封信的來往,她寫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嫚還去海南看過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劉峰叫他女朋友幫著打電話,招呼訂貨送貨,催幾筆款,他帶小嫚玩兒了幾個景點。兩人坐在長椅上乘涼,吃麥當勞的漢堡時,他跟她說,林丁丁從澳洲寫過信給他,還寄了張照片,說是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土黃色的,跟澳洲的沙灘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土黃色的轎車,跟丁丁穿的淡藍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黃色的車畢竟有點兒另類。他說他沒給小林回信,因為當時正要換住處。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給郝淑雯的,對土黃色轎車的褒貶也是從郝淑雯那裡聽來的。丁丁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寄過照片,他編謊言是因為他的虛榮,他的好勝,他的一廂情願。劉峰也會為一份虛榮撒謊呢。 後來劉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到了北京。她來北京的緣由是她親父親的堂弟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為北京是他讀大學、迷上京劇的地方。小嫚當過幾年護士,堂叔的女兒為此相中她來看護老頭兒,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層宿舍樓裡買下一套便宜房,付小嫚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頭兒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兒免費讓小嫚繼續住在那套房子裡,算她對小嫚的謝恩。 「你們倆都是單身,為什麼不合在一塊兒過呢?」 小嫚搖搖頭,笑笑。 「你不願意?」 她又搖搖頭。 那就是劉峰不願意。劉峰的心是愛她的,疼她,憐惜她,但身體不愛她,正如他的身體愛小惠,心卻不愛,一回事兒。一個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愛的人,是太難得了,就像二十歲的他,碰到二十歲的林丁丁。天下可愛女人多了,可愛的女人還得會唱歌,劉峰愛的是會唱歌的可愛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們還必須像丁丁那樣,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走路微張著兩隻小手,以防摔倒隨時撐扶似的。這都有了,她還必須常常「胃氣痛」,抱怨得跟個孩子一模一樣:「喏,這只胃脹得像只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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