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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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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到門廳裡。我看見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和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緻,帶點兒鄉村情趣,劉峰的左手也被他訓練得這樣靈巧,瞧這番雕刻手藝。我趁他給我開門,把裝著三萬塊錢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我開著車,想到那個紅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劉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證明他還有那份興致,那份閒心,給日子添點兒亮色,給他的女人添加一點兒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個劉峰,為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麼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機小屏幕上的照片。他當時為什麼不戴老花鏡?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嗎?他難道不好奇曾經讓他愛得劇痛的女子幾十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現在的丁丁。他不來參加聚會,首先是參加不動——身體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見一個多了許多肉,少了許多頭髮的林丁丁。因為他當年那麼愛那個小林,他不願意她變,不願意她老,不願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為了自己好,也是為了小林好。不看,那個年輕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遠活在一個人的心裡,夢裡。此刻我發現自己看見的紅綠燈像是掉進了水裡;我哭得那麼痛。劉峰對林丁丁的愛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開會的第三天,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劉峰先生于2015年12月23日4:26于北京武警總醫院病逝。」 刹那間我不知道這個劉峰先生是誰。跟我戰友了一場的劉峰一輩子也沒人叫過他先生。短信並不是他侄子發來的。我把電話打給發短信的機主。機主卻一直呼叫轉移。我給劉峰的侄子打了個電話,他也剛剛接到同樣的短信。三小時之後,我們與會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會通知。我撥通郝淑雯的電話,她連劉峰逝世的短信通知都沒收到。她只說:「這麼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麼,什麼是她快和慢的參照;跟什麼比「太快了」。 兩個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真的是怕嚇著我,沒跟我說實話。要不就是他那個姓沈的女朋友沒跟他說實話。但前一種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遠,他那靜靜的微笑,是來自一種全盤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臨的死亡。 夜裡十二點多,我接到一個女人來的電話,對方自報家門,姓沈,是劉峰的朋友。但我馬上覺得,這個姓沈的女人對於我絕不是個陌生人,我們一定認識,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種親熟從遙遠的少年時代散發而來,如同動物間神秘的生物電,如同難以捕捉的氣息。於是我的直覺比分析判斷快得多,就在她簡短報告了劉峰病故前的狀態,以及感謝我捐助的錢——那錢每一分都使上了勁兒,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電話的刹那,我平淡地說:「是小嫚吧?」 「……嗯,是。見了面我再跟你細說。不是你想像的那種……」 我想像的哪種?掛了電話,別說想像,連思維都停了。怎麼了,小嫚和劉峰?他們最後是怎樣相伴的?誰先找到了誰?劉峰最後是個謎,但他的謎跟小嫚比,太簡單明瞭。小嫚怎麼成了沈老師?唯一的推理結果是小嫚的親父親姓沈。劉峰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女朋友就是小嫚呢?而且不是我想像的那種「女朋友」。 我以為活到今天,已經沒有讓我吃驚意外的事物了。而劉峰和小嫚,真沉得住氣,用了四十年來向我、向人們揭示這份意外。我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香港還在燈紅酒綠。小嫚對劉峰生命終點的敘述,我此刻才顧得上回想。她告訴我,他沒有痛苦,沒有留戀和不甘,他在進入彌留的昏迷前睡眠很多,那種死沉的藥物睡眠。彌留的昏迷持續了兩天,沒有醒過來,直接走進死亡。 追悼會前一天,我跟小嫚相約,先到她家見面,然後我請她到附近的「鴨王」吃晚飯。小嫚在樓下迎我,裹著一件米白羽絨衣。我驚奇地發現老了的小嫚比年輕時好看,也許因為有關好看的標準變了。她的黑皮膚、小臉盤、曾經被看作奇葩的濃密頭髮,現在都被認為是好看的。那時候我們說小嫚壞話:她能演什麼呀?臉比腳後跟大點兒,腦殼比拳頭大點兒,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觀眾都看不出來。小嫚本身話少,我和她在電梯裡都沉默著。我們之間幾十年的疏離隨著樓層的升高而上升為陌生,陌生又上升為壓力。開電梯的婦女換成了個老頭兒,也一句話沒有,三雙眼睛都盯著顯示燈,電梯卻爬不動似的。 在小嫚的兩居室門廳裡,置放了一張寫字臺,佈置為靈台。寫字臺就是劉峰曾安裝了根鐵扡,把蘋果固定上去為我削蘋果皮兒的那張。靈臺上的劉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們巡迴演出到西藏,在瀾滄江邊拍的,右手握在衝鋒槍的槍把上。那時我們不知道瀾滄江一直流淌,最後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劉峰會去湄公河入海的國度作戰,失去他給我們做過甜餅的右臂。他那結實靈巧的右手,為我們抄過跟頭,修過地板,淘過下水道,補過軍裝……瀾滄江邊的岩石上,同一個景點,我們每人都留了影,也擺出跟劉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衝鋒槍是跟汽車兵借的。那時候追求林丁丁的攝影幹事還沒調到大軍區,還在昌都軍分區當幹事,我們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張江邊留影。因為照片質量好,用在靈臺上的十二寸照片雖然是從當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還是非常清楚。 照片裡的劉峰好年輕啊,那麼老實巴交,嘴角有種深深的謙卑,而深明大義的光芒就在眼睛裡。那時他最得意,最紅,年年當標兵,全軍區的寵兒,連軍區首長來審查節目,都要先跟劉峰握握手,說:「小劉啊,這幫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給他們帶頭!」但他從那時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領,自己終將無為無成,因而謙卑。他被我們每個人麻煩,還找來「括弧」那樣的殘廢孩子麻煩他自己,時刻準備著幫我們的大忙小忙,瑣碎到被絮裡撈針的忙,他都那麼當真地幫,我們麻煩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著是他最好的感覺,使他發現自我價值,讓他抖擻起活著的精神。他最早那毫無來由的自卑,終於露出了根。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吧?在他二十歲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義正源於此。 我看著照片,為自己流不出眼淚而焦慮。其實小嫚也沒有哭。也許她的眼淚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嫚在我身邊說起話來,話是重要的,不過有些上年紀女人的絮叨。當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單單是被當英模的壓力誘發;在那之前她就有點兒神志恍惚。仗剛打起來,野戰醫院包紮所開進一所中學時,教學樓前集合了一個加強團士兵,從操場奔赴前線。第二天清早推開樓上的窗,看見操場成了停屍場,原先立正的兩千多男兒,滿滿地躺了一操場。 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場呆望的那個女護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記得了,直到護士長叫她去看看,萬一還有活著的。她在停屍場上慢慢走動,不願從躺著的身體上跨越,就得不時繞個大彎子。沒風,氣壓很低,血的氣味是最低的雲層下的雲,帶著微微的溫熱,伸手可觸。她這才知道滿滿躺了一操場的士兵是那個軍的。劉峰那個軍。再走慢點兒,萬一還有活的,萬一活著的是劉峰…… 小嫚側過臉來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屍體袋子上的牌子一個個對號的,個別沒有名字和番號,我就怕得要死,打開袋子,看一下他的臉……」 就那樣,一個操場頭一天還操練,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第二天一早,立正變成臥倒了。臥倒的,個頭兒都不大,躺在裹屍布和膠皮袋子裡,個個像劉峰,個個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時開始恍惚的。 小嫚還站在劉峰靈台前,滿腹心事紡成線,不斷往外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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