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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劉峰的這個住處還不錯,八十年代末建的單位宿舍樓。就是那種家家封陽臺,式樣材質各式各樣,陽臺外搭花架,走廊裡停自行車,路燈沒人修,電梯有人開,人不串門飯菜氣味串門的中低等城市平民住處,等於把大雜院疊摞起來,摞成十六層。一層樓六家。我們按照地址上的門牌號敲了敲門,沒人應,郝淑雯扯起被啤酒擴音的嗓子叫喊:「劉峰!……劉峰你在還是不在?」

  門沒開,電梯的門卻在我們身後開了。開電梯的婦女說這層沒有姓劉的。毫不例外,這種宿舍樓開電梯的都是半個包打聽。我們請教她,那麼這戶主人貴姓,回答說「姓沈,一女的,五十來歲兒,顯年輕」。

  我們的悟性被點燃,姓沈的一定是劉峰的女朋友。就是說,劉峰凡是在城裡化療,就住到女朋友家。

  電梯女駕駛說:「沈老師陪那個男的去醫院住了,得住幾天呢。」

  「哪家醫院?」

  「這不清楚。」

  線索就在這裡斷了。住醫院了?我和郝淑雯對視,此消息可不好,證明病重了。

  第十五章

  一個月過去,我心裡那件事兒擱不下,又去了一趟劉峰女朋友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開門的竟是劉峰!劉峰戴著棒球帽,一身運動裝,右手插在衣兜裡。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皮膚,心境,都褪了顏色,也不甚新鮮,那種慘淡,那種敗舊。他頭一秒鐘是羞澀的,難堪的,以為自己躲藏得那麼好,從王府井躲到西壩河,從春天躲到秋天,還是給我找到了。他說:太沒想到了,怎麼會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讓進屋,讓了座,屋裡一股藥味兒。想起來了,劉峰過去的體臭就是淡淡的藥味兒,身體某部位在貼膏藥。他五歲開始翻跟頭,二十歲開始抄跟頭,總是這裡那裡發生莫名酸痛。這座宿舍樓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內裝飾簡直就是從八十年代直接搬過來的,塑料地板貼膜,帶玻璃拉門的五斗櫃,一對米色的布沙發,靠背和扶手上蓋著工藝美術商店買的挑花飾片,茶几上放了個茶盤,上面有個涼開水瓶子和六個玻璃杯。茶几下還放著一個稀罕物,鐵殼暖壺,上面印的字跡被年代剝蝕了,但還看得清「學雷鋒標兵」什麼的。我拿出一盒西洋參,一小袋蟲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這些補品對人有益還是有害,當禮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裡還有個信封,裝了三萬元,我會在告辭前悄悄塞到哪裡。這年頭,闊氣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說劉峰這樣的老北漂。劉峰從廚房提來一壺剛燒開的水,給我沏上茶。又拆開一袋瓜子,倒進一個不銹鋼小盤。他一隻左手做事兒比人家兩隻手還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實,往各處溜,就說,她不在家,去老齡大學教西藏舞了。

  我想,原來他女朋友跟我們還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樣了?好點兒了嗎?該問的話我一句也問不出。劉峰給我沏了茶,還拿出一個蘋果,紮在桌子上的一個固定鐵扡上,用刀細細地削,果皮兒像是給車工車下來的,又薄又均勻地從刀刃下流出。他一隻手削水果強過我兩隻手。鐵扡仿佛一個台虎鉗,他把寫字臺變成了工作臺或者機床。我說劉峰對付什麼都有招兒。他笑笑說,可惜當年早早輟學,到劇團翻跟頭混飽肚子,沒受啥教育。我說不然了不得了,他這輩子光吃發明專利都吃不完。我們就都笑了。

  我說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會。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兩箱啤酒,原來只買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務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劉峰問,林丁丁現在怎麼樣。他問得自然輕鬆,看來有了新女朋友那塊舊傷癒合了。

  「你沒去,丁丁挺失望的。」這種情形指望我說什麼?說什麼都無關痛癢的。也許,該恭喜他,終於無關痛癢了。

  劉峰笑了一下,眼睛裡有緬懷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剛要叫你,又找不著了……」我說。

  「我躲著你呢。」

  「為什麼?」

  他還是笑笑。我已經不期待他解釋了,他倒突然開了口:「人得了大病,跟過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應該珍惜這個時機——是他自己把話頭扯到病上的。但說什麼呢?會好的,現在很多腸癌患者都治好了……聽說你在化療,效果怎麼樣?……沒有轉移擴散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都顯得不合時宜。

  「醫生跟我說了,沒有復發,也沒有轉移。挺到第五年,應該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驚嚇,安慰我呢,「現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療的一個禮拜不好受。其他也沒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還挺精神的。」

  「這次你看我氣色差是吧?剛化療完,下水都吐出來了。一禮拜,生不如死。養一陣子能恢復。」他繼續安慰我。

  「聽說蟲草燉鴨子有抗癌作用……」

  「幹嗎破費?蟲草忒貴的。」

  我笑笑:「能貴哪兒去?又不當飯吃。」

  劉峰突然又問:「小林現在一個人?」

  我說是一個人。

  「過得咋樣?」

  我記得剛才告訴他了,過得還行,給富豪看守空房子,活兒輕,掙得不錯。但那番介紹似乎沒讓他滿意。也許他想聽我說,丁丁過得不好,寂寞,異鄉異客,老無所依。也許他想聽聽細節,有色彩,生動點兒,比如她穿什麼戴什麼,胖了瘦了,眼睛是否老花了。我拿出手機,打開聚會時拍的照片。

  我用手指劃拉著小屏幕,喏,這是丁丁,這是我,這是小郝……劉峰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靜靜的微笑。

  我沒有等到那個教西藏舞的沈老師回來,看見劉峰神情鈍了,想到化療的損耗我們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趕緊起身告辭。臨走我給他寫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鏡,辨認一番說:「離這兒不遠。」其實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發臭的乾枯河道旁邊,他在北頭,我在南頭。我發現他老花鏡的度數極高,把他的單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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