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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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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狗記性!」 「我就記得何小嫚沒發言。」 我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要了一紮啤酒。不裝面子,樣子也不要了。 「我怎麼記得……」她咕噥。 「你再喝點兒,就記得更多了。」我笑著說。 第二紮啤酒冒著泡泡。她的嘴邊也冒著泡泡。 「我背叛你的時候,真覺著滿腔正義!」 她是怎麼背叛我的?我看著她。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她可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把你寫給少俊的情書交給領導的時候,感覺好著呢!就像少先隊員活捉了偷公社莊稼的地主!我把這事告訴你的時候,你當時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飾著吃驚。 「是你那次來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對吧?沒錯,就是咱倆在我家那次。當時我家就咱倆。」 四十年來,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僅能讓人忘掉發生過的,還讓人記得從未發生的。我還是看著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麼點數都不讓她看出來的撲克臉。 「我跟誰都沒說過,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你配聽我告發自己,別人不配。別人也不懂,懂了也不會諒解。我那次告訴你,就知道你會理解,會原諒我。你還真原諒了我。那時我看到全體人背叛你的時候,你有多慘。後來林丁丁要出賣劉峰,我要她保證,絕不出賣,結果她還是出賣了。我們都出賣了。你說你沒有出賣,不可能,我不會記錯的。」 等她被啤酒撐大了肚子的時候,她的自我解密進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懷疑我跟少俊關係特殊,就開始勾引少俊。「嘿,那時候就發現,男人真不經勾引!」就是那個長得像大姑娘一樣漂亮的少俊,一對飛飛的眼角,長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妝時還比其他男兵塗的口紅要豔,我怎麼會給這種人寫了上百封情書?現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麼會勾引那麼個男人?」郝淑雯聳起肩,攤開兩手,也覺得自己是個謎。「勾引他就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當時我們都覺得你是個小怪胎,詩人、電影編劇的女兒,詩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我以為有何小嫚,怪胎的角色就輪不上我了。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淺薄都像女人,俗氣也像女人。俗來自民間,民間就是接地氣,所以俗氣代表著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體活躍,等於半死的。我根據郝淑雯正敘述的那個少俊寫下他們短暫俗氣充滿生命力的情史。他們當時都是排級幹部,可以公開談戀愛,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個情膽包天、無法無天喲!那時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慶探親二十天,他們每一夜都不放過,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間在二樓走廊最盡頭,好一個大膽的郝淑雯,不僅得躡手躡腳爬上嘎吱作響的朽木樓梯,還得走過整條哼唧不斷的蟻蛀走廊,再推開吱扭如胡琴獨奏的老木門。紅樓的大房間隔成小房間,隔得不規整,加上樓的慢性頹塌,門和框都輕微歪扭傾斜,因此開門關門都冒小調。走廊一邊十個門,每個門裡都可能出來一個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們的女分隊長!他們在蚊帳裡相擁而臥,蚊帳裡就是他們的伊甸園,一對最漂亮的雌體和雄體,軍版亞當夏娃…… 郝淑雯分析,當時她冒那樣的危險,還出於一種競爭心理。看看蕭穗子一個十五歲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讓一個漂亮成熟的少俊陪著她玩兒情書暗投,一玩兒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麼魔力?讓張嘴就是錯別字,一封家書翻幾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動筆?少俊容易嗎?一共沒念過幾本書,每天要搜腸刮肚地想出詞兒來談紙上戀愛,男女間能有那麼多字兒寫?不就是一拉手一擁抱一親嘴兒,下文自然就有了嗎?少俊二十二歲,陪著小兵疙瘩費勁,看看我郝淑雯幾下能把事兒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紀的郝淑雯一個勁兒問:「你真不恨我?」 郝淑雯美麗的胴體進了蚊帳,少俊一定想,這半年跟那小丫頭費的勁真夠冤的,上了小丫頭的當了,這麼簡單具體的事兒,讓那些紙和字兒弄得那麼玄!那麼曲折! 郝淑雯推開高高的啤酒杯,為了讓我把她誠懇的臉看清楚。就那樣,她輕而易舉地讓少俊交出了我所有的情書。又過了幾個蚊帳之夜,她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少俊,跟她一塊兒主動把我的情書上交給團領導。「那時候做王八蛋,覺得比正經人還正經。」她眯上眼,有點兒色眯眯的,「現在要我說什麼是好人,我會說,不出賣人的人,是好人。知道我最後一夜從少俊那兒出來碰到誰了嗎?劉峰。」 劉峰正好上樓,郝淑雯下樓,足尖碎步,比賊還賊,手裡還提著她的黑色平絨布鞋,一眼就能看出她剛幹了什麼。可劉峰比她還不好意思,居然一句話沒說,就跟她擦肩而過。回到宿舍,她一夜沒睡,心裡只有兩個字「完了」。第二天劉峰在毯子功之後跟她談話,說身為老兵,黨員,半夜上二樓會影響不好。二樓是男兵宿舍,人家會怎麼想?這麼多十幾歲的男娃女娃,一個像小郝這樣的黨員幹部要帶好頭。 這話我信,典型的劉峰思想工作語言。 郝淑雯告訴我,也是從少俊對我的態度上,她厭惡了他,什麼人格?雖是紙上戀愛,可也不無真情投入,說出賣就賣得那麼乾淨。他主動坦白有功,揭發我更體現了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基本被領導無罪釋放。「有其父必有其女」,「根不正苗自黑」,「用資產階級情調引誘和腐蝕同志加戰友」,揭發我時,他把他在寫情書時期長進的那點兒文化都用上了。一個二十二歲的男性「同志加戰友」,好好的就成了一個十五歲小女兵的受害者,郝淑雯說,她正是從他的倒戈看到他的無恥和殘忍,徹底對他寒了心。此刻,她被啤酒調動出一種幽遠的哀傷來,問我:真愛過的,無論是肉體愛的,還是心靈愛的,都不能說糟蹋就這麼徹底糟蹋,對吧?你說這種男人還能要嗎? 啤酒真好,給了她說夢一般的意境。 郝淑雯接著說夢話:「少俊為了我背叛你小穗子,也會為了別人背叛我。那幾天,我看他揭發得那麼起勁,就像看著一個鬼慢慢脫下人皮一樣。」她突醒來,睜大眼睛看著我:「想知道一個秘密嗎?」 我說當然想。 「哼,少俊,也就是個男花瓶,那些年流行出國,他自己沒本事出去,嫁了個奇醜的女博士,跟到美國當陪讀去了。知道我當時怎麼蹬掉他的嗎——那男花瓶?我讓我爸幫忙,把他調到他老戰友的師裡。我爸老說,好男不上戲臺,好男得吃千般苦,所以他老戰友先把少俊調到連隊吃苦,再看能把他往哪兒提拔。我跟我爸說,這個男朋友我可是認真的;我爸我媽都知道讓我認真難著呢。一聽說我認真,我爸讓那小子吃苦去了。」她笑著,臉大紅,眼白粉紅,但眼神挺憂傷的,想到年輕時她自己那麼一大把本錢,卻做了敗家子,輸在二流子手裡。「少俊調到我父親戰友的獨立師裡,我還跟他通了幾封信,沒過年就吹了。我年輕的時候,厲害吧?對厭了的男人,絕對無情,手段卑鄙著呢!」她又破口大笑,鋼琴聲都給她嚇跑了調,一個高雅幽靜的環境全沒了。 吃完飯,時間還不晚,反正我倆的家裡都沒人等著,就索性去找劉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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